孟拂尘回宫后的第八日,她的日子当真不再单调了。她的父皇下了一纸诏书,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字,有文生给看不懂的百姓总结了一下,只有一句话,十三岁的紫阳公主要择驸马了。
百姓们都不明白他们的陛下了,能文能武的公主怎么能这么早就嫁人呢?可文武百官们看着那一道已经收不回来的圣意却都高兴得很,冷冰冰的公主要嫁人,这七十二宫往后再怎么跑都不用怕撞见她这一克星了。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道太早被提出来的圣意其实是宣烨殿里的公主自己去请来的。
圣意下下去的第二日,在吏部终于又空闲下来的浔岚侯世子又来到了宣烨殿,不过这一次他用的是走的方式。
“拂尘,我听说圣上这次可是铁了心要把你嫁出去,连皇朝三公子都下令要凤相亲自去请呢。不过,凤相去的第一家便吃了闭门羹。你猜,是哪一家这么胆大包天连一国之相都敢拒之门外?”不知情的轩辕世子兴致高得很,他一边剥着刚进贡上来的秋橘,一边同正在作画的公主卖了个关子。
“风家。”孟拂尘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玉白的皓腕执笔沾了沾墨,短短两字便把得意忘形的世子打回了原形。
轩辕羽拍了拍胸脯,总觉得嘴里的那瓣秋橘涩得很,却碍于她硬生生地给咽了下去。他皱着眉头,苦巴巴地问她:“拂尘,你久居深宫可怎么什么事都了如指掌啊?”
“风家古有家训,风家子弟不得入朝为官。”她又沾墨,平平淡淡地回答他说,“驸马二字,又岂不是官职呢?”
轩辕羽微一沉思,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推了推侍从又剥好了递给他的秋橘,又问她:“那你觉得凤老头还能吃闭门羹吗?”
他一贯无礼得很,对朝中的百官年纪大的就叫他老头,年纪轻一些的就给他起外号,什么千奇百怪的都有。孟拂尘与浔岚侯府关系好,因而向来不爱管闲事的公主对他这些称呼一贯管得严,却唯独一个人,任轩辕羽怎么叫,她都不会去理会。
凤相与她唱反调,已有整整四年。
偶尔凤相唱得好的时候,她也会跟着轩辕羽一道将凤相喊作凤老头。
老头,老头,一声声叫过去,冷冰冰的公主便跟着没了脾气。
黄昏,晚霞如裂帛,一阵淡一阵浓地照在这七十二宫。紫阳的皇城历来恢弘,可在今日的黄昏里却不知为何看着分崩离析了些。孟拂尘抬眸望了望窗外方方正正的天,右手的腕骨隐隐作痛。这是她很久之前遇劫落下的病根,治不好了。
孟拂尘感受着那分痛,总觉得紫阳今年的天象奇怪得很,夏远胜夏,一入了秋却随冬。
“恒华公子我是不知。但玉离公子,我想他大抵是不会来的。”
轩辕羽愣了,他不知道她为何能这般笃定,便问了她为什么。可望着天的公主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轩辕羽越发纳闷,只想起来了先前听说的传闻,“拂尘,你莫不是当真出宫去见过那玉离公子了?”
孟拂尘的目光收回来了,她又在专心作画,只敷衍地嗯了他一声。
意气风发的轩辕世子突然纠结了,他捻着衣角不知为何微微颓唐,许久才问她:“那玉离公子可当真如传闻中那般,风华天下无人能及之?”
画笔微微停了,作画的公主凝滞在了长长的宫风里头,她想起了当日风拂纱窗里的一瞥,觉得这似乎是个很难不以偏概全来回答的问题,许久才言:“其人素衣,气华璋璋。可当诗经之淇奥,无愧传闻之言。”
淇奥,轩辕羽听着这两字觉得心头闷得慌,这首诗不长在她话里却足以能压死他。
“我也同星殒谈论过你的婚事。”轩辕羽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锦衣华服,小心翼翼地讲,“星殒觉得大费周章地去请皇朝三公子参加驸马择选实在没有必要。我也觉得他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总归那么多世家子弟里头你要挑的还不是我们四人当中的一个……”
后面……
后面的话作何,她是半个字都听不到了。
腕骨依然作疼,可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些个浓深的墨结在笔尖上,滴答滴答地,比轩辕羽喊她的声音还要响亮。
好久,难得愣神的公主低头看了眼早已被墨败坏的画作,只放下画笔说了一句话:“既是皇兄觉得没有必要,那便不必请了。”
她说,不必请了。蔫蔫的世子听了她这一句话又容光焕发起来,他凑到她跟前,看着那幅毁掉的君子兰满是可惜,“拂尘,这画既然毁了,不如就送给我吧?”
十三岁的公主策马沙场,已经很久没有闲情逸致来作画了。今日作此画,也不是因为她难得有了闲情逸致,而是她想起了一个人。
可是被毁掉的君子兰又如何能送给有匪君子呢?
孟拂尘低头看着那画,点头应了。
她应得痛快,一旁得偿所愿的轩辕世子也痛快,他收起那幅君子兰,像是怕她反悔似的,马不停蹄地跑出了宣烨殿。
宣烨殿里头,那一排又一排的青又长回来了。这宣烨殿虽然有了颜色,却依然整齐划一,单调至极。
要嫁人的公主看着那些个死而复生的青,想着曾经苍老不堪的树骨头,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并没有这些青们这般幸运,尚还有回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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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宫里有个故事,故事里头没有太多的人物,只有两个小孩。两个小孩为兄妹,做哥哥的同他的父亲一样疼妹妹疼得连掌上明珠这四字都有些欠缺,在故事里头两个小孩曾经一度把七十二宫闹得天翻地覆。
可,那已经是旧时光里的事了。
七十二宫里的树骨头而今都跟宣烨殿里头的一样长回来了,却除了宣烨殿以外哪一宫长回来的树骨头都是争奇斗艳得很,冼梧宫里也是如此。风吹过,满满都是各种药物苦涩的味道。可那些奇花们开在这样苦涩的冼梧宫里头却比冷冷清清的宣烨殿要好上太多太多。
孟拂尘站在冼梧宫中一处墙头前,那面墙下一方红土,被如练月华毫无保留地照着,却干秃秃的除了几株杂草外什么也没有。这一方红土是冼梧宫中唯一一处没有颜色的地方。她站在那方土跟前,想着多年以前故事里的两个小孩在这方土地上一起种下的蕙兰,心里头的绝望却跟这方方正正没人打理的土不一样,它,无边无际。
“两年了吧,你不曾来冼梧宫,我不曾去宣烨殿。”
身后,轱辘碾在这冼梧宫中,勉勉强强盖过了孟星殒冰凉的声音。
站在荒土跟前的公主也很勉强地在自欺欺人,她在那方土前笑,笑得卑微到一如跟前方土上摇尾乞怜的杂草。“原来哥哥还记得。”
这样的笑孟星殒看不见,他只听见了她话里早已被他废掉的两字称呼,因而他语声一沉,冷言呵斥她:“你身为公主岂可如此无尊卑长幼之分?你我身为皇亲贵胄,你便该唤我一声皇兄。我本以为你是个懂分寸的人……”
“皇兄教训的是。”她打断他的话,回过身时唇边笑意已如传闻般冰冷,一分都不肯差。
“你来,所为何事?”轱辘碾地的声音一停,他话间的冷意便再也盖不住了。
“父皇下旨为我择亲。”她开口,浅淡的声音流转于宫廷之中,携了一丝冷绝,却又是那样平静到几乎是在以旁人的口吻来问他,“此次前来,拂尘是想问问皇兄的意见。”
入秋以来,七十二宫里头是一日比一日的清寒,眼下都不必宫风摆弄,就有满身的冷意撞怀。这样的秋,总让她觉得冬时将至。孟星殒在她身后满溢的清寒里,也很平静,他似乎早已与她不吝言辞,字里行间是能有多冷便有多冷。他只说了一句话:“浔岚侯世子信德雅章,可为良人。”
她听着他话里字字冰凉却笑得亦欢了,“是吗?皇朝上下皆道溧阳侯世子东方非白与我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的在皇兄这里便变了个样?”
“你对他并无爱慕之情。”孟星殒语声默默,斩钉截铁得很。
这话,无法反驳。
她好一阵沉默,就在那方土边上,想了很多之后微微感慨:“凰宇当道,主其浮沉。皇兄这两句编的甚好呢。”
一句话,最不经意处的刀戈一击。然,宫廷戏里,今夜冷酷无比的太子听着她这一句话却头一次笑了。他的笑同孟拂尘素来不一样,看着像极了温暖柔恒的光。
病弱的太子撑着座下的轮椅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他一向病弱,因而即便是服用了千雪莲身子大好之后,走起路来也照常是块颤颤巍巍的豆腐。
自打两年前那一方土上开得正艳的蕙兰被他连根拔除的那一夜开始,两小孩的故事便在七十二宫里头旧了,而性情大变的太子与得胜归朝冷冰冰的公主之间也有了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三丈距离。
她进,他便退。这两年,她与他能碰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可每一次,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三丈距离都能一分不差地便就这么碍眼地亘在他们之间。
可今日,三丈距离骤的一缩,变成了三寸。
他带着那温暖柔恒的笑,手稳稳冰在她脸颊上的时候,绝望便在他没有一丝笑意的眼神中于她心头之上生根发芽,而斩草除根的一日,看起来遥遥无期。
她听见他端着记忆里一般无二的温柔语调对她说:“这歌谣唱得好不好不要紧。可是拂尘啊,这天下是孟家的天下,又岂能容外人来分一杯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