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文帝二十七年的秋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溧阳侯世子东方非白这个举国皆知的内定驸马扶了正,成了正式的未来驸马。二是婚宴准备得如火如荼之时,玖偻王竟背信毁约,沉寂了两年的玖偻大军卷土重来,举国震惊。
皇朝上下,这些年来良将虽被孟拂尘培养出了不少,可能令玖偻大军闻风丧胆的却唯她一人。消息传到七十二宫的时候,文武百官们在紫金殿上吵得很是厉害,各说各的,谁也让步不得。文帝在高台上被吵得头疼,金口一开,下了道下下策的旨意,派漓源侯钟离渊前去镇守边境。百官们一听纷纷跪了,陛下万万不可的声音是震天的响。这场吵直到宣烨殿里原在试喜服的紫阳公主听闻了此事,连喜服都还未来得及换下便赶到紫金殿一跪,主动请缨,才算事了。
偌大的紫金殿一时空荡荡的,孟拂尘依然在跪。她知道她这一跪定能跪的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大发雷霆,却也更因着这份知道,她跪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泰然。
高台之上,文帝一言不发。那不知费了多少人心血织就的喜服亮在这金碧辉煌的紫金大殿里头越发夺目,甚至于深深地刺痛了台上君王。
很久很久,这七十二宫里单调的一天又这样随意地落去。文帝抚着眉额,终于叹出了心中郁结已久的那一口气,“尘儿,你可知道当你跑来御书房同为父求下那一纸婚书的时候,为父有多高兴?”
文帝于她面前,自来不是君王。
宣烨殿里头的公主不再冷冰冰了,那夺目的红像这晚间的飞霞一样翩然落下,她伏在这紫金大殿冰凉的宫砖上,言语里难得有了温度。“女儿知道,父皇不愿我再涉险,只愿我嫁人为妻,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过完这长长一生。可是父皇,这四百年江山社稷如此沉重,女儿区区一介公主又如何能敌呢?父皇要这江山稳固,纵刀山火海,女儿也甘愿一闯,惟愿父皇所求所愿,今生悉数得而偿之。纵死,女儿亦无怨无悔。”
文帝迷茫了,二十七年了,他从未觉得座下的龙椅能有今日这般刺骨的冰凉。伤了心的君王避过自己的女儿看到了这一殿斑驳的霞光,他突然想起十三年前她出生的时候,紫阳的天也同今日一样,晚霞如虹。
“你出生的时候,为父抱着襁褓中的你,想着这便是我的掌上明珠了,日后不管我的掌上明珠想要什么,我都该一应满足。”文帝看着那锦同她身上的喜服一般火红的霞光,感慨万千,“却不想,十三年了,你第一次求为父,却是为了能让为父得偿所愿。”
“女儿承皇朝之名为封号,既为紫阳公主,便该与紫阳同生共死。这是女儿身为紫阳公主所不能舍弃的信仰,请父皇成全。”
同生共死,这四个字伴着她发间步摇的琳琅声萎落在宫砖上的时候,文帝是当真没办法了。他没想到,她竟会拿自己所赐给她的封号来压他。
“可是尘儿啊,要入冬了。”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叹气,那些落于他容间的忧愁不尽人意地越镌越深。“今年北疆的雪又该是何等的凛冽呢?”
昔日心高气傲的公主此刻依然俯身在她的父亲面前,她听到这一句话微微攥紧了自己的右手,却温顺到一言不发。
她跪在紫金殿的第四个时辰,在文帝的第一百三十六次叹息声中,父亲终于答应了女儿的请求。
候在紫金殿外等出了一身汗的文武百官们听到那好不容易颁下来的旨意时,一个个地都松了口气。他们虽然平时都看不惯冷冰冰的公主,却唯独这一次愿与她齐心,同求这一旨。消息很快便从七十二宫的各处角落传到了民间,这一次不复两年前,大家都翘首以盼着星尘骑出,四海平定,他们的公主得胜归来的那一日万民恭贺,好不盛景。
求下这道圣旨的那一夜,冷冰冰的公主穿着喜服在宣烨殿里一排又一排的青下站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敢来打扰她。即便她即将出征去挽救这天下,七十二宫里头的大多数人还是一样,对她避之不及。
昱阳隐隐从层云里崭露头角的时候,宣烨殿里头终于来人,是已经钦定的驸马。他站在那些个青的末尾,远远地看着几道熹光里头穿着一身正红的未来妻子,想了一夜的话突然就这么哽于心怀,再也说不出口。
惊才绝艳的世子,在这一刻,有些退缩。
可他定下来的妻却不曾给他留有半分的余地。她在那些温润的熹光里头理了理袖摆,迎合着京都的晨曦,她微微笑着念起他的名字:“非白,你来了。”
他在原地低声应她,他知道眼下的宣烨殿便是那偌大的瓮,而他在里头早已被她逼得无可奈何。
“怎穿着喜服?”他走近了问她。
“我想着,出征之前总该穿给你看看。”她回过身来笑了,提起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那些飞扬起来的正红之色舞在熹光里头,沉影薄薄,娉婷逸侬。她笑着问他,“好看吗?”
这本该是女儿家含羞带怯的一桩心事,此刻却被她问得一点感情都没有。
可东方非白却配合地笑了,他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说,“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这自来是她与他之间的一场游戏,纵然无情无心,也定要让旁人只看得到有情有义才行。
秋末,宣烨殿里头长回来的青又再斑驳。那些枯黄的叶子一片片像蝉衣一般凋零落去,打在他肩头的时候,那颜色她瞧着像极了她与他曾经一起策马奔腾过的黄土,像极了她与他曾经一道品尽的风中烟沙。
东方非白也在看她肩头的落叶,有些时候他总能与她默契到令人感慨万千,而今日大抵便是那可贵的有些时候,他微微笑着,伸手拂去了停在她肩头的落叶,“你我往后还有很多时日,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她听着这话上前轻轻抱住他,十三岁的公主还未完全长大,她身量不高,只到得了东方非白的胸膛。因而,这一抱便是窝在了他的怀里。“可我怕,怕这些时日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多。”
这一窝窝的很是无害,无害到甚至于他有那短短的一瞬间觉得她于他有情。
可这短短的一瞬,来的这样突然,去的又是如此仓促。
命运何尝不是无可奈何,她与他历经千难万险,最终还是成了无情人。
“我有样东西要送与你。”他小心翼翼地揽着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一句话落去,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便还是一如往昔,再近也不过一尺之长。这样的距离看着总叫旁人觉得可惜,可他与她却很是安心。
他送给她的,是一只做工精致的凤血玉镯。此血玉是他早年游历之时偶然所得,很早便亲自打造了一只玉镯和一块玉佩,却至今才敢送与她。玉镯,玉佩,她戴手上,他配腰间。两玉同心,不离不弃,这是他所在希冀的结局。
破晓,这一夜等久的寒露被映照得水意弥弥。此地牢笼,拘束着初升的太阳,只剩下一块极小的光亮。宣烨殿里头的公主凑巧就站在那唯一的一块光亮里,华丽的喜服掩不过她瘦削的身影,却将整块光亮占得很好,便连地上的影子都是,满满当当的,从未给一尺之外的他留有一丝余地。
“此去北疆,我会只带五万兵马。”她道。
“你此举未免胡闹。”东方非白一听,登时冷声。他向来对她百依百顺,倒仅有这一次无所顾忌得很,仿佛他知道迟早有一日他对她的百依百顺都会变成无所顾忌。而这一日,似乎很快便会来临。
紫阳又一日的天已经亮堂了,宣烨殿里弥弥的寒露被晒得水汽泽泽,可冷冰冰的公主站在巍峨宫墙的影子里头却是一如既往的千年不化。她走开了他,走开了那片光亮,到了更深的影子里去。“便算我胡闹吧。可是非白,又有谁能断言,这场仗真的能打起来呢?纵是一死,紫阳也决不能灭在我父皇手里。非白,这是我身为紫阳公主所唯一的信仰。”
那片光亮一时照得原本一尺之外的他避无可避,可她却在更深的影子里头越发地琢磨不清。东方非白站在原地,往她所在的那片黑暗里看了许久,才微微看清她转着腕间玉镯的动作。他虽看不清她的眉目,可那腕间略大的玉镯却毕竟是他呕心沥血刻下的物事,那是他在这一生里想着她念着她的心意。
他从未想过,这份心意当真与她不合适。
惊才绝艳的世子当真苦涩地笑了,他背对光阴,以求自己心似玲珑的妻在这一刻能瞧不见他的这一份苦涩。便就在这样完美的掩护里头,他平淡地同她念了一句:“你果真还未长大。”
“迟早会的。”他的妻没在看他,往常这虽然是一件令人怅惋的事,可放在现下却免不得是一份称心如意的成全。
他的妻,他心心念念的妻,在那片他永远都无法看清的黑暗里头,抚着左腕他送与她的玉镯,只说:“这个镯子我会时时刻刻戴在身上,即便沙场刀剑无眼,我也定会护它周全。”
他的妻说,她会护着他送与她的心意。
他的妻虽然有着一颗无人能比的玲珑心,却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他要的周全从来都不是他日思夜想念着她的心意,而是她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他依然背对着光阴,背对着他已经放在心头整整八年的妻。
何时相识,何时便割舍不得。
他心念她,从始至终。
好久,宣烨殿里的寒露都被紫阳新一日的太阳晒得滚烫,他终于清清冷冷地开口。
他说,等你凯旋归来,我们成亲。
他的妻在所剩无几的黑暗里头,只一字应他,好。
何尝不是一对默契的情人。
只可惜,此情,道是有情,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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