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二十七年第一日冬,无晴,无云,无风,无雨,在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日子里,众臣百姓们在京都的城门口送走了他们的公主。她走时,孑然一身,消失了整整两年的星尘骑大军依然没有出现,只有跟了她多年的坐骑倚在她身旁,微微低头。
这一日,一并来送的还有公主未来的驸马。京都的城楼何其高,把这一对即将名正言顺的夫妻隔得云海之遥。他在城楼之上,以一曲埙送她,埙音悠扬,今日虽然无风,却似乎是上苍难得仁慈,那曲里的一字字音飘荡在京都城外苍茫的天下,硬是一个音都弱去不得。
她在京都城外三里地,听完了这一曲埙,再无可等。
那是她的期许,是最后孤注一掷的信任。他知却选择辜负。
整整一月,北疆五万星尘骑与玖偻大军从未打过一场正正规规的仗。这一月很是荒唐,荒唐到这些年来她所防之人,她所信之人,她日后将依之人,都在这荒唐一月过后的旦夕之间,无一避免地成了她永远都割舍不下的仇。
文帝二十七年冬,她的叔父詹王得四侯扶持,起兵谋反,战火连绵紫阳各境。她的心,就在这一场无边无际的战火之中,被焚出了一个窟窿。
消息传遍紫阳的时候,本该镇守在北境的公主并不在军营之中,她在回京的路上。
玖偻不战亦不退的态度并没能惑住她,可她终究还是迟了。
她赶到京都的那一日,京都的城门刚被攻破不久。漫山遍野的红奢侈地铺张了一地,而远方巍峨的七十二宫便就在那漫山遍野的血色之上,被烧得如同鬼蜮。那些赤红色的火那样嚣张地烧着,将她曾经日日觉得单调乏味的天烧得一无所有。
公主以前无所事事呆在自己的书房里翻看各类杂书的时候,总会想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比如凤藻宫里冷冰冰的母亲何时能对她笑一下,比如皇兄的病何时能好,更比如顶上四方四正的天何时能不再如此乏味地拘着她。
想着想着,书房里头的五千卷书便被她一轮又一轮地翻了过去。
可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何时到来时,竟是如此。
她从北疆带来的三千兵马已悉数折在这一路之中,有人比她更神机妙算,料中了她一定会回来。
可三千零一人最后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那些日日必至来自四面八方的追杀却都停了。她知道,北疆那消失的五万星尘骑必然已为人所知,而那个比她更神机妙算的人如她所料的留了她一命。那人恩准她,回到京都,回到七十二宫这个曾经不厌其烦地拘束着她的牢笼。
她自皇室密道出来的时候,七十二宫大部分的宫殿已经被火烧得差不多了,宫里头除了满地的尸身外,多是些正忙着分赃的叛军。孟拂尘只有一个人,正面迎敌显是送死,因而在这一刻心高气傲的公主唯一能做的,只是躲。
在七十二宫里躲过第三百人的时候,她终于遇到了第一个熟人,是沁墨。
她遇见她时,她浑身是血,正在与一支叛军纠缠。可孟拂尘却并没有立即出手,沁墨跟在她身边一年有余,她从来都以为沁墨那双白皙细腻的手,执的是笔,干的是风雅之事,却原来那双手一拿起剑来也能那般潇洒不输于她。
在沁墨寡不敌众挨下第四道剑伤后,藏在暗处的紫阳公主终于暂且放下了心头的疑虑,出手相救。好在这支叛军为数不多,孟拂尘杀了最后一人后便带着沁墨入了密道,这才得空问她:“星尘骑呢?”
沁墨却一哽噎,直到她再度问她时才说:“公主离京的第二日,太子殿下便下令,让星尘骑驻扎在云明山,无诏不得入京。四侯围京前一日沁懿带着御诏去了云明山。但如今十五日过去,只怕是……”
“云名山离京都三百里之遥。皇兄怎会如此糊……”那未完的一字哽在咽喉,这密道虽处地下,却实在灼热得很。即便看不见,也总有物事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地上那一场焚尽七十二宫的大火。
绝望的公主此刻在没有一丝水汽的密道里,觉得上头的那一场火烧坏了她的喉咙,许久才伴着一滴泪水挤出几个极为沙哑的字眼:“他……他竟疑我至此?”
沁墨看到那滴泪微微别过了头,此刻,她无话可说。她还能怎么告诉她,那些难以启齿的背叛,那些毫不留情的杀戮,在她赶回京都的这条血路上都应该一字不差地被她铭记于心间了才对。
她是宣烨殿里冷冰冰的公主,是承皇朝之名为封号的公主,即便是哭,也依然得没心没肺,叫旁人看不去半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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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宫里头,除了地底下遍布皇城的密道外,还有一样事不为人所知。那是一处密室,坐落于景恒宫之内的暗墙,建于炎帝死后齐王称帝的第二年。密室同密道并非同一个用途,原不过是生性多疑的齐王觉得自己的皇位来得不公,恐有贼人加害于他,因而才在自己的寝殿内打了暗墙,建了此密室,以供暗卫日日护卫他之用。
眼下七十二宫里多数的宫殿烧的烧,封的封,景恒宫却特立独行得很,什么事都没有,除了景帝的死亡。
他死得凄惨,全身上下都遍布着刀口,那些殷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口流出来,流了整整一地。
夕忧皇后便就在景帝的边上抚琴低唱,那一地的血,如朱墨着染,于她雪色的裙摆之上绕开一朵又一朵的红莲。
孟拂尘在密室之后捂着心口,这一路血拼她早已没了气力,却凭着心中蓬勃而生的那分绝望能够站在此地。那些汗划过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穿在她这一身再三裂开的伤口之上。靠着这些疼,她勉强看清了这景恒宫中的第三人,她的杀父仇人。
七十二宫里有一个被所有人都忘却了的故事,故事不长,只有一句话。
浔岚侯冽,疼公主莫过子,无故。
他是疼她胜过亲生子的一品侯,是她最为敬爱的叔父,更是她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她从不曾设防的人,原来早已在背地里预谋伤她至深。
孟拂尘微微笑了,而一墙之隔,轩辕冽也在笑。他正李代桃僵安然自得地坐在景恒宫里的御座之上,倾下来的目光何其温柔。事到如今,他已功成名就,这份温柔却依然是他不变的伪装。
他于御座上,微微躬身看下去,温柔地问:“夕忧,已经两个时辰了,你还不累吗?”
夕忧皇后不管不顾依然在弹琴,她的手指受不住长时间的折磨早已将那一把琴染得半边微红,都说十指连心,那又该是何等的痛。可冷冰冰的皇后却不在乎,她似乎早已将一切都置之度外,而这琴音便是她苟延残喘所唯一能剩。
“景阑最喜欢听我弹琴,我要将我会的所有曲子都弹给他听。黄泉路上,琴音相随,他便不会害怕了。”
她睁开眼,看着身边已经死去的情郎。那些可怖的伤痕都落不进她那一双澄澈如洗的眼眸里,她的情郎,一如往昔,是这世间风华无人能及的儿郎。
他是这样俊俏,以至于连有着第一美人之称的她都能为之失魂落魄。她要长长久久地守着她的情郎,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的眉眼也能刻在她的骨子里,下一世,她便能够找到他,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这样的情,岂不痴心。可轩辕冽却怒了,他疯一样地跑下高台,先前那分温柔如梦幻影地不见,只剩下凌冽到令人畏怯的冰寒。他带着这分寒,蹲下身来捏住夕忧皇后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冷冷逼问:“你便这么爱他?是他将你囚在了这奢华的牢笼里,是他让你弃了姓氏,你本是鸿鹄却因他成了金丝雀。你难道就从未恨过他吗?”
夕忧皇后笑了,外头那些未灭的火光一点点绽开,亮过她的眉眼,更亮过她婉静如莲的笑意。
她笑的那一瞬,一墙之隔绝望的公主突然明白,原来故事里的无故竟是此等难以启齿的缘由。
她笑着说,“被囚,我心甘情愿。”
她想弹给他的琴似乎永远都弹不完了。夕忧皇后低头看着这一张琴,想起了很多遥远的故事,她与他的故事。
故事里,他化名兰景,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为俊俏的儿郎。而她,那时的名字还不仅有两字。
那被她丢掉的一字姓氏是什么?
夕忧皇后看着这一张已经被她的血染得赤红的琴,那被她丢掉的一字姓氏,她已经记不得了。
她只知道,她的情郎在等她,他已经等了她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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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文帝二十七年的最后一日,京都一场大雪绵延百里,熄灭了七十二宫里最后一粒火星。
在这场雪里漫无目的逃亡着的第二个时辰,早已精疲力尽的公主终于摔了一跤。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一处岩石之上,血流的那样多,疼的足以让她想起了一些绝望透顶的事。
她的父母死了,就死在她眼前。
她的哥哥据说也死了,他死得比她的父亲还要凄惨,尸身被那场大火烧得只剩下了白骨。
她没能亲眼所见,不知道那是何等的凄惨。
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活着。
十三岁的公主去过北疆,马蹄踏过紫阳大半的疆土。这紫阳的天地呐,大得很。可她身为皇朝的公主,更多的时候却只能守在自己的一宫之地,听着外头蝉鸣声声,一个又一个的夏便这么过去了。
十三年,她不厌其烦地数着过去的夏,却不曾想看一眼京都的冬。
小公主曾经很喜欢看雪,可自她过了八岁之龄,对这似乎总会下雪的冬却厌烦得很。
冬天对她来说是绝望到透顶的事,好在京都鲜少有雪,是以没人能想得到那轻飘飘的雪落在她肩头的时候,威风凛凛的公主便被压成了一块颤颤巍巍的豆腐,连腰杆都直不起来了。
整十三年,她第一次见到京都的雪却是在国破家亡的那一日。
逃亡了这么久,她似乎早已迷失了方向,紫阳的疆土是早被她刻在骨子里的,可是这一刻她看着地上的血却实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此地是她记不起来的青山,她似乎被撞坏了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何跑至此山,因而便只呆呆地坐在这悬崖前三尺雪地里。
她的身后风狂雪摇,大军将至。
这本来该是何等绝望的事,可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浩浩大军停在她身后一里,有人在这冷冰冰的雪里那样温和地喊起她的名字。
她听见那人喊她,拂尘。
终于,那人也同她一样,弃了曾经的温存。
孟拂尘微微笑了,她抓了把雪,撑着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那些没完没了的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因而她只能拿着那雪去擦。可她整个人又是何等的冰寒,那把雪在她手里就是化不开去,硬生生在她掌心变成了一块血红的石头。这样的狼狈,看着比这漫天下下来的雪还要冰寒。
狼狈的公主曲折着自己的腰杆,终于想起了自己跑至此山的缘由。她已然没有时间,顾不得去思索京都城外那么多山里为何偏偏就是此山。
她只转过身去马马虎虎地看清了一里之外把她逼到如此绝境的大军,更看清了军前那一马当先的领军之人。她笑得更欢,这雪这样的大,像是要把这一夜的兴亡都给掩盖过去。
可此时此刻,每一个逼她至此的将士却都能在这场雪里听见她那一声微乎其微的笑。
宣烨殿里的公主从不曾笑得如此之欢,更从不曾笑得如此绝望。
他们都听见她在这一声笑后,没有一丝情绪地说:“我还以为临死之前,是再也见不到我这情深意笃的驸马最后一面了呢。”
众将士听着她这一句没有一丝感情的感慨,望了眼自己的主帅,都默了。
何尝不情深意笃呢?
那些血又不尽人意地流下来了,可她却再也没有去擦的必要。他于她跟前,从来都是一清二白的温柔,整整八年,从未变过。
她想不起来她与他之间到底是怎样开的头,却始终记得那些一清二白的温柔,那温柔是这样的一成不变,以至于她都不必多想便能完完整整地记起所有的细节。
他下了马,一个人迈过这一里的大雪,就这样浅一脚深一脚地走近她。他走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了她,事到如今,他已功成名就,却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妻。同那时北疆的小小村庄一样,他苦心至此,想来接她回家。
“拂尘,跟我回家。”他终于走到被她允许的一尺之外,说出这句话。
“家?”她僵硬地转过头去,那块被她握在手里血红的石头看起来似乎随便一拍就能散成一朵血花,可她却再没了这分力气。那块石头滚了一尺淡色的血途就停在他跟前的时候,他终于听清她的话。
“非白啊。”大雪里头,他的妻是这样温柔而又绝望地念起他的名字。“整八年,你聪明了这么久,怎在最后关头却糊涂了呢?你竟当真以为我还有活路吗?”
这份温柔他求了整八年,盼了整八年。
却不想,温柔姗姗来迟时竟还一并带着他给她的绝望。
“你很明白,我若在此,足以说明云明山那十五万星尘骑的结局。”他苦苦笑了,他知道她再不会懂他,却也无妨。他要的周全,从始至终,都只是她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告诉我边疆那消失的五万兵马究竟身在何处,我可以保下你。你依然会是太子妃,是我东方非白唯一的妻。”
“可是非白,”他的妻,他心心念念的妻转过头来何其温柔地看着他,“他指路,你拦截,你们做的如此天衣无缝,难道就从未想过我也会有一刻觉得生,不如死吗?”
他怔了,而他的妻在这一瞬间已然对他挥剑相向。
远方一支箭矢划过这一里的雪狠狠穿过了她的右肩,可她手里的剑刺入他的身体的时候,除了偏上了几寸外,力道却半分都没能弱去。
她是这样的恨着他,即便是死,也定要他死在她的前头。
他低头,怔怔地看清那距离心房仅仅三寸的伤口,终于想起了问题的答案。
他当真从未想过,她也会有一刻觉得生,不如死。
“你想要星尘骑,凭什么?星尘骑会成为魔障,即便日后四侯坐稳了皇位,它也依旧会是你们的心头刺骨中针,叫你们坐立难安!”
他的妻没能得偿所愿,因故咒了害她至此的万万人。她左肩的血窟窿在这茫茫一片苍白的雪里看起来是这样的可怖,他想着自己的痛,却更念着她的痛。
可他的妻,从来,从来都不肯懂他。
紫阳新一年的太阳已经出来了,他的妻一如往昔满满当当地占据了第一片光亮,而一尺之外的他果真看不清她。
铮一声。
有什么东西打在一块岩石上,碎了。
他听着那声音,知道那是他这一生想着她念着她的心意。
原来,百转千回,这份心意终究还是与她不合适。
他的妻微微笑了,他想不到事到如今还能以什么来称呼她。
她那么多称号里只有这一样,与他,密不可分。
相识整八年,第一次,冷冰冰的公主是真的笑了。
那一笑,凝生命而成,绝天地诸华。
一瞬音消,一瞬哀凉。
他惊艳的一刻,她纵身一跳堕入万丈深渊。
他伸手,触到的不过是那织锦衣袂,留下的不过是那半截衣袖。血腥味中夹带幽香袅袅,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的妻死了,她死得那样决绝,连尸骨都不曾让他寻见。
他的妻死了,就死在他面前,是被他给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