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王者,家世不详,生俊美,远善谋。年十七,立显功,灭星尘骑十万,成新朝之王道,是封王,邑三州,掌八万夜羽骑。元年,退玖偻军,谓战神。性情孤冷,避世邑地,不与人交。——《成雍志·将相》
一夜风雨最是飘摇时,这太子府点了刚熄的宫灯,终于迎来了今夜的最后一位客人。来者,一身玄衣,未让人掌灯,依着熹微的月光只能瞧见几分眉宇,是副极俊却又偏冷的相貌。
“很意外,我以为送进你夜王府的请帖基本都是不见回音的。”东方非白倚栏而坐,一见来人微微笑了。
亭中此时只点了一盏小灯,也算细心之处。小灯微光,模模糊糊笼出了一道颀长的影子。影子微微弯着腰,正全神贯注地在拍衣衫上的雨屑,拍了许久才近前坐下来,不温亦不凉的几字:“我毕竟欠过你,更欠过那位紫阳公主。”
“倒是多谢你肯记着这份情面了。”东方非白看着他拍完了一身的雨便也知道自己眼下的情况是瞒不过这位好友了,一忍再忍到底还是咳出了几声。
“你的伤,一拖再拖,真已成疾。”夜王望他一眼,很少能愁,“让人多点几盏灯吧。”
“不必。”东方非白依是笑着,这一笑明亮却也盖不过他眉宇之间的惨白之相。“你一向不喜明火,这点微雨的寒气也算不得什么。我听闻,天启近来似乎在你三州领地大有作为?”
“不过是些小伎俩罢了,钟离婴还不至于愚蠢到来激怒我,因而我也便任由他去了。”夜王低头酌了口热酒,微光里不见四国皇室赏他的五珠冠,只一黑绦系发,却也雍容成章。他自来便有此等风致,散漫之余的雍容更甚于惺惺作态的华贵。若不是他久居封地,远避之世外,便是他这雍容而又偏冷的气华想必也定是清冷疏离之风中的翘楚。
“说来一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夜王转了转酒杯,道,“若不是当初你硬要将这三州封地夜王之位塞于我,现如今我哪需如此瞻前顾后。”
身为他这苦情的始作俑者东方非白一时竟也乐于作壁上观,只是不知为何出口的声音倒是冷了些许,像被这重重宫城锁住的风雨般,成凉漠词卷。“你需要这王位,更是你应得的。”
“可……”嘡嘡嘡,酒盏四转,打了一案的温酒,连带着也打落了夜王的后半程话。“此位囚人。”
此位囚人,不假。
东方非白遭他言中却又笑了,他望向这亭外一排又一排落在雨幕里头的青,人这一生一旦有所愿所求得以实现,剩下的余生便难免生出几分恹色。而这些个青便教会了他何为年年月月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事已至此,机关算尽,忘死而成谋,一切却又仿佛回到了最初,岂止可笑二字便能概括。
他想至此,竟当真笑了出来。这一声笑与前时天差地别,难得有情蕴含一二,可一向很懂他的夜王此刻却实在没能懂这一声笑。须臾,他道:“夜已深,我也不便打扰了。”
“我想请你帮我刺探一个人。”
为友五载,起初便是以天下声名最赫的儿郎起的头,是以五载里他这个王爷未求过他这个太子,他这个太子亦未央过他这个王爷。而如今,太子却对王爷用上了请这一于理不合的字眼,夜王顿步微微一想,并未立时应下。他觉察到了一些事情,而他一向未错的直觉告诉他这些事情都是实实在在已经发生了的。
扑闪的微光里头,他低声问道:“这便是你三下请帖也要请我来的原委?”
东方非白依是在望那一排排亦师亦友的青,他神情未变,可笑里却隐隐显露出了一丝苦涩,沉默了会才解释道:“此人已与曜弟有所牵扯,于成雍各方势力皆有所关联。我为一国太子,不便与之深交。纵观成雍,也就你这关系撇的最清的王爷最合适了。”
这一段话说下去,一切都近乎明朗。夜王背对着自己的好友,眉目沉在一片阴暗里,已是叫人瞧不清楚,唯独言语里还能依稀辨出几分温情。“能如此八面玲珑的成雍恐也就一人。如此说来,他是挡你路了。”
雨似乎有些大了,素来受不得雨雪之寒的太子殿下在这一场夏雨里却依然不顾后果地临近着雨。他似乎很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又似乎是在妄图探求些什么,许久,才隐晦地说:“眼下并未。只是将来此人或许会成我前路最大的障碍。”
他这一番话说完,夜王却不出声了。他知他必晓其中算计,是以也不多做念想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可就是那一闭,他听见他笑了一声,敞怀道:“如你所说,倒也有趣。我便替你去会会。”
“有劳。”他说下这两字,一路目光便也随他这友人的背影而去。他与夜王,是在北疆算计来的恩情,是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结下来的情义。
他想起,那一年的北疆,也是这样几场无定的雨里,雨色微薄而唯诺,却埋藏下了不少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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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雍立朝以来,成文的规矩甚多,起法的官员劳心劳力却讨不得好,最后为四国百姓所严守的只两项不成文的规矩。这两项不成文的规矩还是与那两位惊才绝艳到谁也压不过谁一头的公子有关。其一,凡是与公子玉离有关的,民心怀诚以尊之。天启函水关外淅河旁一处平石据说便因公子玉离在那坐过钓过鱼便被摸了个光滑透亮,河里的鱼来摸石的人倒是一条都不敢打。其二,凡是与公子兰因有关的,民心怀敬而远之。大到颜家旗下的酒肆馆子无人敢造次,小到挂有颜府明紫玉玦的马车百人退避三舍。世人谓颜家夺玉家半壁商界,财大气粗得很,都说玉玦配佳人才子,可颜家不按常理只拿着价值连城的玉玦配车。四国中有偷见宝难耐,往而偷之,下场不予言明,只道而后颜家成了盗届大忌中的大忌,这几年里竟也给四国减少了不少窃案。
成雍五年八月八,此日之夜诚然是个不得了的夜。
此不得了在于,颜家扬名天下这三年里,万万人做不得的事情,在这一夜都遭人给做尽了。
这一夜,颜家明明白白挂着明紫玉玦的马车无端遭贼人给闯了。车中,好死不死还就正载着在颜家说一旁人便说不得二的公子兰因。
且说这贼人,身手轻巧得很,却不知为何偏偏在最后关头失了手。前头正在驱车的言宁不备,马车一时失去平衡,良马受了些惊吓竟也横冲直撞起来,好在言宁马术精湛,须臾便制服了失控的马,冲车内问道:“公子,没事吧?”
“无碍,继续行。”车里,冷冷清清五字。
言宁虽有疑虑,却也照做了。他不知道,他家公子此时其实难言得很。
颜府的马车一向宽敞,只因府主人生平最不喜欢狭窄的地方。这是她在烟台山被鬼医给整出来的毛病,也改不掉了。可是这一遭,因这突如其来的贼,她还真实打实地又尝到了狭窄之地带来的屏息之感。
这宽敞的马车被这胆大包天的贼人给围出了一个很小的角落。角落里,她在,贼人也在,是微一呼气都能拂了对方一脸的距离。兰因公子素来有洁癖,是以屏息。可这贼人却凑巧也有洁癖,两个人凑在一处,谁也不避,俨然一场谁能憋得时间更长的比试。
少年公子枕着贼人的手掌,掌中骨骼分明,是块硬骨头。她枕着枕着,想了想一掌之隔比这骨头还硬的墙,觉得这贼不仅胆识过人还体贴细致得很。
少年公子不在意贼人的模样,她很安然,就枕着贼人的手掌,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可贼人却不一样,凑着车内的夜明珠珠光,他毫不避讳地看清了她。山之青,青上浮岚为眉;琥中珀,珀中最明为眸;涧之壑,壑中最秀为梁;花中樱,樱中最妍为唇。如此,成世间第一等清,第一等贵。
这是一副再怎么容颜秀美之人看了都能痴惘的皮囊,她当初照着自己三分本貌画下来的时候也很是满意。
只是,出乎意料,贼人瞧了却并不见痴惘,他微微退了点,又多望了会她生来便带了微微琥珀色的眼眸,须臾竟是有些惊讶。
“啊,找到了。”贼人在这车里叹出了第一声。
少年公子此时已然屏息许久,容却依然如冠玉,无所飞霞,听完了贼人这没头没脑的四字,她微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找到了?”
啊,找到了。
什么意思?
贼人却抽回了一直垫在她脑后的手,他不答她,又多看了她一会,直到她把眉头皱得深了,对面的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他掀开了一角车帘,道:“外头下雨了。”
她瞧着外头纷纷落落的细雨,长眉微挑,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不到被誉为战神的夜王竟也惧怕这区区一点微雨。”
“身不在军中,又何必委屈自己。”夜王放下那一角车帘,温和以待她话中讽意。
“公子如何识我?”他于她,不称王。
她听着那一字我也是有些讶异,但鉴于以往她猜不透的东西她便不会多作拘泥的道理,她坐正了,只淡淡言道:“王爷如何识本少,本少便如何识王爷。”
“夜离殇,暗夜的夜,离别的离,心殇的殇。”他低头,微捻了捻手指,垂下的眉睫乌沉若羽,将那墨瞳流转间的风华悉数收敛。独那抹凉唇似艳春桃李,凝着最潋滟的一笔。
颜揽音对他突转的话题很是疑惑,她不明白,如此悲伤的名字,他是如何能笑着念及起来。
可就在她的不明白里,夜王抬起了头来,那些久遭冰结的眉目眼下都已不知不觉地舒展开来了,她看着他,不知觉地念起北境逢春便溢开的深雪,似乎最盎然的春意亦不过如此。
他微微笑着,道,“我的名字。”
夜王者,冷王也。颜揽音若是这成雍清冷疏离之风的领头人,那他怎么也得是第二把交椅。不苟言笑的夜王瞧着冷冰冰的公子笑开了,何其怪异。颜揽音看着这笑不是很好受,她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自己怕是遇上了第二个萧清宇。这样的感觉不是很好,是以,她拍了拍肩上一早便已碎开的雨珠,当机立断想把这尊不知从何处降下来的佛给送回去:“这雨一时半会不会消停。不知王爷要去何处,本少也好送王爷一程。”
这怕是兰因公子几年里头为数不多待人客气的时候了。可难得有此荣幸的夜王却又露出了几分她看不懂的神情,须臾,他道:“太子府。”
颜揽音两眼一眯,想他这地点想的还真是随意,却也冲外头的言宁吩咐了一声:“言宁,打道回太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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