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二家者,分商界,平秋色,可敌国,四国万万城,无二家别府者,不过个数。——《成雍志·世家卷》
去而复返,返而复去,颜揽音回到颜家别府时,外头正有更夫冒雨打更,凑巧已是三更天了。颜家在京都的别府是去年才开始修建的,却因着是买来的老宅重修而成,这坐落在一国皇都的别府称不上是颜家诸别府中最大的,但却一定是最具古韵的。
京都是个历经几朝千代的古都,此府原宅原也是个没落的书香门第之家,是以此宅古韵犹深,一经雨沉,倒也不显半分冷沉之色,反是那文清之蕴越倦越深。因颜揽音不常来京都,是以此别府中仆人不多,只两三人在管这偌大别府而已。颜家仆从性子都随主,活得逍遥适在得很,他们一向都没有主子吃过饭他们才能吃饭主子睡了他们才能睡的概念。是以,颜揽音与言宁二人回府的时候,府中清清寂寂,只余那廊上几只雀鸟还在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唤。
颜揽音一向睡得晚,三更天了还未有困意,这是她打小便养成了的习惯,是以回到了府中也只点了一盏青灯在一旁书架上随手挑了一册书便就看了起来。往常这种时候言宁一贯都是自己管自己去睡了,可此次他倒是一反常态既不走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呆在颜揽音身旁。
大半本书翻过去的时候,颜揽音目不斜视,清清淡淡地同他道:“言宁,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属下总觉得今日之宴颇有些诡异之处,可仔细一思索却又说不上来。”
颜揽音望他一眼,微微笑了,点拨道:“太子府大总管是侍奉东方非白最久的人,能在当初一众侯府公子中慧眼识珠可不容易。如此深有远虑之人又怎会轻而易举地就被我问出太子府中密事。更何况,以他在太子府中的地位,亲自临门迎客也未免屈就了些。”
言宁微微一想,便也透了,“顺其意,得到关心未免不是一种掩护。所谓,克敌先乱心,心乱则难免自乱阵脚,阵脚乱则自然有机可乘。”
“你一向聪慧,自是一点就透。我既择颜揽音之名立世,以其母之旧事,东方非白何其聪明,怕是一早便有所警觉,却纵容我这五年在成雍坐大,又何尝不是一种养虺成蛇的试探。”书页又翻,烛光微烁里,她望了眼窗外还未消停的雨,一时竟有些无端的沉默,须臾,她握紧了书卷,微微皱紧了眉头,“只是这夜王,目前倒是有些难办。”
“对了,言怀这小子去值任务也该回来了吧。”
提起自家弟弟,言宁凝着的眉宇也有所缓和,“怀弟一向贪玩,怕是被公子纵容坏了。”
“你这话可未免偏颇了,纵容他的可不止我一个。”颜揽音偏过头来,烛光扑朔竟也映着她几分真切的笑意,“过两日,他若再未回来,你便休书一封,告诉他,沁懿笑他值任务忒慢,他自会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公子倒是习惯拿沁懿压他了。”言宁微微笑了,道。
她搁下手中书卷,思及在云明山便是靠着他们两个成天的吵吵闹闹日子才过得不觉漫长,如今离远了反倒不自在得很。“他们这两个活宝,欢喜冤家得很,这招实用,屡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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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说这鸿门一宴后,一向各在各处三载一千多个日头里也不过就齐聚了一回的四公子倒是一反常态,你不走,我也不走,此一聚倒闹得京都鸡犬不宁。缘由在于,素来风流倜傥的风弦公子爱逛街,温润如玉的玉离公子爱品茶,丰神俊逸的恒华公子爱找人比武,而清冷疏离的兰因公子则爱不走寻常路。
且说说这宴后的第三日,爱不走寻常路的兰因公子接到了爱逛街的风弦公子的邀请,前往溢香阁赴宴。只是,这着实是被她坑来的一宴,她没去成。原因出在距溢香阁还有不到百米的时候,颜家的马车又遭人给拦了。拦车的,成雍第一风流人士,天厥那二十有一的萧王爷。
车子被拦下的时候,大风起兮,扬长过一整条街道,是叶落满地,搅得一众看官心揪揪意昂昂。彼时,爱逛街的风弦公子没在逛街,他在溢香阁阁上,正占着最好的看戏地,边嚼花生米边吃酒。他的身后,爱品茶的玉离公子还在品茶,他坐的离凭栏远,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并没能引起他的兴致,唯是手中清茶可谓清心。
“阿音……”阁下,满天地的风尘里,还没长大的王爷微微敛了容,期期艾艾地唤出这两字的时候,险些没把一众藏着的看客们的心都给唤碎了。
第一声,车内没反应。
第二声,车内没动静。
第三声,车里的人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声音隔过好几层帘穿过这百米路的时候竟是比这狂风还厉。
那人道:“家妹尚未婚配,还望萧王爷恪礼守分,莫要污了小九的清名。”
咦,这戏怎么演着演着主角还带换人的?
一众看官不解,而风尘里没长大的王爷的一颗豆腐心眼见得就要碎成渣了,他颤了颤,宛似娇春桃花枝,若不是歪了墙头根,想必也当是世间一株能要了人心魂的夭夭桃树。
他颤颤悠悠,泪如雨下,难以成声。众人在风沙里等了他许久,还是那两字:“阿音……”
小王爷的话从来都不肯说完。
车内寂静十分,须臾却有了动静。不见人,只飞出来一柄长剑,铛一声便狠狠扎根在小王爷跟前三寸。
剑长三尺,配一明紫玉髓为坠,落在这烟尘道竟还同主,半点沾不得灰。微光随意一照,也惹得旁人一时睁不开眼。
名剑流渊,玄铁制,至寒之物,出必见血。
小王爷被吓得没了魂,却犟得很,还不肯退。
车里又飞出来了一样物事,一尺白绫,便就落在流渊剑的边上,微光里头根根线路清透得很,足以能吊死一个不会武的王爷。
众人挡着剑光一瞧,嗬,这兰因公子出门物件还真齐全得很。
小王爷颤抖着双唇,一张脸已没了血色,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怎么的,他抖着抖着,硬是一步都没动。
最后一样物事飞了出来,是个瓷瓶。装了什么,诸位看官们心里敞亮,都明白得很。
剑,白绫,毒药。
这世上能教人最快得死的方法,车里头冷冰冰的公子都替车外长不大的小王爷想到了。
弱不禁风的小王爷在狂风里颤颤巍巍的,总叫人觉得他要被吹走了。可须臾,小王爷却上前了一步,这一步不多,刚好三寸,够他拔出扎根在烟尘道里的名剑流渊。
这成雍第一个为情自缢的王爷似乎近在眼前。
当是时,远方却声响大作,仆仆的风尘里头,一众看官掩住口鼻,只隐约听见有人在高声疾呼。
“吾儿不可!”
正是这四字。
风镜烨占了高位,没受这风尘的影响,盯着那处瞧了会,眉眼俱笑弯了。
儿若寻死,娘又早亡,自然得由这又当爹又当娘的苦主来劝。
萧老王爷来得及时,喊出第一声的时候,他那儿子才刚把名剑流渊抬过了腰。这小王爷弱不禁风至极,抬一把剑看着都比姑娘家还没力气。
萧老王爷一见独子,登时给了他一耳光。这曾经的三军统帅对自己的独子一点都没让,一耳光下去,别说弱不禁风的小王爷不负众望地倒了,就是一众藏着的看官都莫不是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啪一声,那样脆响,总教人觉得打的绝不只是一个人。
此戏演到此处,万人空巷,便连安居在府的天誉太子都给惊动了。
东方非白赶到的时候,萧清宇已遭人五花大绑了起来,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给了他一耳光子的亲爹。萧老王爷好面子,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才封来的世袭爵位,与已过世的原配天厥高阳长公主也就萧清宇这一个独苗。儿子不成材不要紧,在国中丢了萧家脸面也不算事,可这脸丢在别国可就是连国都能牵扯进去的大祸了。老王爷年刚过四十,想想曾经也是个翩翩儿郎,眼下却华发早生,还真全都是遭他这不成器又频惹祸事的独子给气的。
“本王愿代犬子,以正妃之位,求娶颜家九小姐惜音。”老王爷功勋赫赫,能得他低头的车内的公子算第三个,前两位却全都是天厥那柄龙椅上坐过的主。
“令郎德行有失,不配家妹。”
旁人拒婚都是婉拒,言的是自家小姐配不上你家公子。可车里世间第一等清贵的少年郎还真就是不爱走寻常路。
老王爷下不来台,还是第一次遇到给他三分薄面却开起十三分染坊的主,是以这一口气是绝对咽不下去了。他老人家一叉腰,周围的三百亲兵便齐齐拿了弓弩把马车围了个严实。
东方非白在远处瞧见了,也不禁扶额,叫停了马车便不过去趟这一趟浑水了。
“小儿,莫忘了尔乃天厥民!”老王爷叉着腰一喝,合着这戏是收不住了。
“老匹夫,吾自为天厥民,可尔却为天厥臣。尔有三罪,尔可知?”那声音玲琅,不温不凉,可听着总叫高高在上的萧老王爷难受得很。
可眼下,他已顾不得这么多,便连她话中前三字都充耳不闻,只沉声答了两字。
“不知!”
老匹夫倔得很,一如其子。
马车里出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声音,嗒嗒嗒,有一下没一下的。声音清脆,这么一声声打过去,却总教人觉得再硬的骨头都能在这敲打声里散成一地沙,风一吹,便飘远了,没个形。
打过九声,车里那人似乎笑了一下。这位性情孤僻一向都不爱给不识抬举之人留条活路的少年公子今天的语速尤为的慢,一字字碾在风里的时候,萧老王爷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难受得很,他口中的小儿远隔云端,久居上天,不视芸芸众生时众生乐得逍遥,视芸芸众生时众生断生路而仰望。
公子兰因不似佛,识辨芸芸苦海亦不说破,只因过往不似这番时,众生承泽恩情,万万人却绝生路以杀。
自此,那些与她无关的命,再不与她相干。
“子不教父之过,封王之身,肩负天厥万万百姓之期许。既封王,一无安民之才,二无养民之心,食民用民,竟还妄弃万民施予之命,此萧氏一罪。”
飞扬跋扈的萧老王爷僵在了风里。
“吾受诰命,尊侯上侯,享天厥第一世家之封,见帝免跪。尔却不尊吾,唤吾小儿,是谓天厥臣却不护天厥民,一责大不敬,二责负帝恩,此萧氏二罪。”
萧老王爷汗如雨下。
“尔为天厥亲王,王为帝臣,兵为帝用。吾问尔,尔率千余亲兵远赴别国可携帝令?千余亲兵为一己私情而用,此情可又曾上书奏请?尔擅离邑地,又可曾念邑地百姓之寝食,倘使别国起异心,乘机攻打天厥,尔又可能保天厥西境一方太平相安无事?此最后一罪,尔认是不认?”
萧老王爷差点就给跪下了。
时,终于看了一场好戏的风弦公子心满意足地回过了头。他不似想象中的开怀,沉默许久,只同一旁安然品茶的友人叹惋了一句。话不多,只寥寥几字:“兰因这小子总有办法逼着人远离他啊。”
他的友人握定了茶盏,须臾,这一场戏翻过纸页时,只两字确实无人得听,沉溺在了凉透了的茶中。
此一桩戏,当日便遭深有远虑的天誉太子下令封了。天誉的子民都很是听他们敬爱的太子殿下的话,是以都缄了口。后来,传出去浓墨重彩的只戏中两处细枝末节:一是年十九,未及冠的公子兰因原早已成一国侯上之侯;二是公子兰因一母同胞之妹颜惜音,芳十七,容华倾世,是与玉家小姐玉归宁、紫阳公主孟拂尘列称皇朝三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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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吧,这章拂尘是不是帅出天际?
下章预告:是谓多子之龙,子良莠不齐,盖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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