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煤矿没有游艺室和图书室,却有一座能坐下二百人的大礼堂。大礼堂建在一座斜坡上,舞台在最低处,观众席位由低到高设置,这样,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看清台上的演出。
第二天,青松宣传队不到八点,就被矿上的大卡车接了来,先在职工食堂,饱餐了一顿职工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的饺子。稍作休息,才在工会主席的带领下走向大礼堂。演员们开始化妆,乐师们开始调弦对谱,观众开始陆续往大礼堂门口聚集。
半个小时不到,大礼堂门口便站满了穿着崭新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职工,大家都很自觉地排队等候大门打开。旁边站着很多女人,有的女人们抱怨着,有的女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有的女人指指点点职工队伍里少许几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一群一伙的半大孩子,趴在大礼堂的窗户上朝里面张望,你挤我,我推你地争抢着一扇扇窗户。
郁井成抱着郁小婷顺利入场,坐在了第三排中间的位置里。井长严厉警告不许带吃的,他只给郁小婷买了一把糖块儿,趁着大幕没拉开,他掏出来,剥去糖纸塞进郁小婷的嘴里。
十点整,铃声响过后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有唱、有跳、有说,欢歌炫舞,生动有趣。唱的声情并茂,跳的优美活泼,说的笑料不断。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演,整场节目将近两个小时,全场始终保持着安静,除了一阵阵掌声没有杂音。
演出的第二个节目是ao主席接见草原上红卫兵。红卫兵们将将骑着马跑出来,郁小婷就指着舞台的一角,然后趴在郁井成的耳边低语:“爸爸,你看小姐姐。”
郁井成顺着小女儿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乐队的旁边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郁小青,她一双大眼,直直地盯着四男四女红卫兵。
郁井成耳边忽然响起郁明的声音:“青儿,别哭了,明儿大哥领你去,准保让你看上节目。”他微微一笑,暗赞,“这小子还有这本事?真没看出来。”
早上全家人吃过饭,郁井成带着郁小婷前脚走,郁明就领着郁小青出了门。黄淑珍以为大儿子只是哄哄郁小青也没阻拦,叮咛两句就任由他们去了。
郁明领着郁小青直接到了大礼堂,一打听才知卡车刚回来,演员正在食堂吃饭,于是,他急忙领着郁小青朝食堂走去。
食堂门口有好多人,大人孩子都有,唧唧喳喳,打打闹闹,很乱。郁明领着郁小青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食堂的大门。
八点半,食堂的大门打开,工会主席领头,接着是宣传队的领队,然后是乐师和演员走了出来。
走在最后的李丹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四下撒目便看见不远处朝他招手的郁明,他立刻就跑了过去。
“哎呀,郁明,好久不见。本打算演出结束后去你家看看,这下我省事了。”一转眼,他看见瞪着大眼睛看着他的郁小青,“这丫头是谁呀?”
郁明微微翘了下嘴角:“我妹妹小青。”推下郁小青,“叫哥哥。”
郁小青是个内向怕羞的女孩儿,见到生人一般都不敢说话,为此没少遭来母亲的责备,可是今天看着李丹峰她竟然脆生生地叫了声:“哥哥。”
细细弱弱的声音,立即引来了李丹峰的笑容,他忙蹲下,捋着郁小青一根辫子:“丫头是不是要看节目?”
郁明笑了,替小青回答:“你猜的真准。昨天我爸回家一说来了宣传队,又不让家属孩子看,这丫头就慌了,一直掉泪珠子。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来找你了。”
李丹峰站起来:“这不是应该的吗?”看着郁明,“你也一起看吧。”
“不了,我去国立家,他病了。你们几点能演完?我好来接她。”
“一场大约两个小时。”李丹峰看看手表。“你十二点来吧。”
“那不是中午了?矿上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吧?”
李丹峰朝食堂摆下头:“当然不会,矿长对我们相当热情,再三叮嘱大师傅马上杀猪,中午要好好慰劳一下我们。”说完就笑,一口白牙露了出来,把本来就英俊的脸,衬托得又帅了几分。
队长在喊李丹峰入队。
李丹峰对郁明挥下手,牵起郁小青的手:“丫头,跟我走吧。”
郁小青抬脚就跟着李丹峰走了,好像他们认识了好多年一般。
到了大礼堂,上了舞台之后,李丹峰特意拎一把椅子放在他师父的身边,让郁小青坐好,他转身拜托二胡师父:“师父,你千万给我看好她,不能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她是我同学的妹妹。”
师父正在调弦,淡淡扫了眼老老实实坐着的郁小青:“放心吧。”
李丹峰朝后台走去,可是他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师父你忙吧,还是我带着她好了。”说着朝郁小青招手。
郁小青下了椅子朝李丹峰走去。
师父一把拽住郁小青:“丫头,跟大伯在这呆着,哥哥要去化妆。”看着李丹峰,“你赶紧去吧,还有十五分就开演了。不就一个小丫头吗,我啥也不干了,盯着她总可以了吧?”
李丹峰不好意思地笑了,拍拍郁小青的脸:“好好跟大伯在这呆着,哥哥一会儿就出来。”
郁小青一对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丹峰点点头。
看着李丹峰消失在幕后,师父笑骂:“这小子平时总是四平八稳的,还没见过这么紧张!来,丫头,往大伯这儿坐坐。”说着伸手,把郁小青连椅子一起拉近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块塞给她。
郁明差一刻十二点就到了食堂门口,从敞开的窗口飘出来的一阵阵香味分外的勾人,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通往大礼堂方向的路上有一群群的人走了过来,演出结束了。
郁明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想迎过去接下郁小青,却不知道李丹峰他们啥时候过来,又怕遇见父亲,正犹豫着,见稀少的人群后面走过来了演员们。他立刻迎了上去。
李丹峰牵着郁小青走在最后,他头偏着,腰微弯着,一边走一边跟郁小青说着什么。郁小青眼睛看着李丹峰,扭着脸,小脖子仰着。郁明走过来两个人谁都没看见。
“丹峰,谢谢你呀。”郁明说。
李丹峰直起身子抬起头,对郁明露出一口白牙:“客气啥呀你?”
郁明伸手叫郁小青:“走吧,我们回家吧,李大哥要去卸妆。”
李丹峰急忙摆摆手:“我们队长说了。家属和孩子眼巴巴地却没看见演出,要加演一场,下午二点开演。让丫头再看一场吧。”
郁明看看郁小青:“还想看吗?”
郁小青立即点了点头。
“这丫头真过分。”郁明笑骂。“回家吃饭,然后再送你来。”
“别了,来来回回地折腾啥呀?就让她跟我一起吃吧。”
“这不好吧。别人会说闲话的。”
“啥闲话?一个孩子能吃多少。谁说我跟他急?大不了我不吃了,把我那份让给丫头。就这样吧,你四点来接丫头。”说着朝郁明摆摆手,拉着郁小青朝食堂走去。
郁明看着一大一小走进食堂的大门,不由笑了,轻轻呢哝:“这丫头遇到贵人了。”
杀了一口猪,大师们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煎炒烹炸样样来,青松宣传队走了无数个厂矿,到了哪里都能吃上一顿好东西,但是,像开阳这么丰盛的午餐还是第一朝。二十八个人围在两张大圆桌子四周大快朵颐,人人吃得嘴角流油,脸颊流汗,只有李丹峰吃得很少,可是他的手却一直没呆着。
郁小青像个公主似的被李丹峰伺候着,鱼肉菜堆满一碗,李丹峰还怕她吃不饱,仍然一箸子一箸子地往她的碗里捣腾菜,还时不时地喂她。
宣传队有演员十男八女,都十七八岁,正值妙龄情窦初开之际。李丹峰不仅摸样俊朗,吹拉弹唱样样能来,而且性格温善。八个女孩子中有两个对他暗动了心扉,这两个女孩子谁都想跟李丹峰套近乎。李丹峰是宣传队演员组组长,演员们的生活琐事差不多都得他过问,然后报告给队长,这样就难免跟其他女孩子接触。那两个女孩子可不乐意了,但又不敢明着反对,因为宣传队明令禁止不许谈恋爱,于是两个人各显神通暗中较劲。这个给李丹峰买块手绢,那个送李丹峰一支钢笔,争取一切可能地接近李丹峰。此刻,她们见李丹峰对一个瘦得像个猫似的小丫头关怀备至,立刻妒忌起来,于是这个嘟哝:“组长,你太过分了吧?她没长手吗,要你喂?”那个积极配合,“认识组长两年了,怎么没见你对别人这么上心,这小丫头到底哪里出奇让你如此呀?……”
李丹峰不理她们,依旧照顾着郁小青,一会儿给她擦擦油乎乎的小嘴,一会儿给她擦擦额头上的汗。那份关切真的是从内心发出的,一点水分也没有,使得郁小青,这个打记事起便没得到过特别照顾的小丫头,在以后数十年的岁月里,会常常会想起此刻温馨的一幕。
三中闹腾一阵又恢复了学习,郁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开始做他的大学梦。然而,命运这个折磨人东西,它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当不远处出现绚丽的目标之际,它准会给你下个绊子,不是暗礁就是冰山,让你重创,你坚强的话就能爬起来,你缺少信心就会一蹶不振。
开阳煤矿是个老矿,地下是纵横交错的巷道,大多土方疏松,加上安全意识不够,由此,三年两载的,井下就有冒顶塌方,或者瓦斯爆炸事故发生,哪年都会有鲜活的生命被埋在地下。
郁井成钻了三十年煤洞子,可以说经历过一次次危机却能全身而退,他该是幸运的,但是有句话说“福兮祸所依”,命该八尺难求一丈。生有时辰,死有地儿。在一天夜班,井下突然冒顶,埋住了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郁井成。
噩耗传来,黄淑珍像疯了一般,抱住丈夫的遗体哭得几次昏死。本来很安逸的家立即被悲痛淹没了,悲声阵阵,撕心裂肺,惨不忍听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