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刷开地铁站的门,阔步走到站台,钻进地铁车厢,车厢里无座,我拉着扶手,车厢门关闭,地铁轻微晃动几下,便平稳地开动了起来。安装电线的电工、肩扛钢管的维修工,以及在地铁甬道里抱着铁锹午休的印度人、非洲人,透过车窗在我眼前一晃即过。我开始心生思虑,倘若我明天交上辞职信,失去了这份工作,我该何去何从。难道重操旧业吗?像我父亲以及我年少时那样,啃馒头、吃咸菜,还得像个吉卜赛人,天南地北地四处找活干。虽说我以前的老行当,听家里的人讲过,现在工资待遇都已经水涨船高。但是我毕竟还是想留在香港,因为我有一个香港电影梦,就像某些内地的商界明星经常说的那句话一样,人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说不定我会在一节地铁车厢、一间咖啡厅、一个寻常巷陌的街角,遇见我心目中的大师——王家卫,给他讲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成为像梁朝伟、金城武那样的演员。如果留在香港做我的老本行,那竞争一定会非常激烈,毕竟香港是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香港本地的底层人士、内地来的建筑同胞,还有来自于第三世界的国际友人,可是一个个如狼似虎。我也是一个慢性子的人,面对竞争,即使再过残酷,我都会显得非常漫不经心,再遇见有人催促的话,我整个人都会变得手无足措起来。坦白讲,当狗仔有什么不好的,工作自由又轻松。更何况我是那种一碗饭吃不饱的人,我还得吃一碗红烧肉才行,也就是说,我现在的工作是一碗米饭的话,白面馒头就是我的老本行,那红烧肉就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演员哩,虽说那碗米饭已经味同嚼蜡,但也能填饱肚子,但如果吃白面馒头的话,是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再去想吃一碗红烧肉的。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难道作一个男人,就应该意气用事吗?我可不是那种幼稚的男人。辞职信?哼,我是不会写的,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
我在火炭地铁站下的地铁,沿着乐景街下行五百米,右转再走上十几分钟后,到了我所居住的寓所。寓所是一栋有着三个单元样式、二十一层高、面朝北边的普通居民楼。我坐上到二十一楼的电梯,一分钟后,我走出电梯口,来到楼梯间,再爬上一层楼,打开通往楼顶平台的门。阳光明媚地洒满了整个楼顶,透过围在平台四周的水泥防护栏上的铁丝网,我环顾了一周高楼林立的香港,便拿起了在门前立着的剪刀,走到平台西侧一间简易、三十来平米、门朝南边的屋子旁,对着屋子四周的爬山虎修剪起来。我将露出防护网、爬到地上的全部裁剪掉,墙壁也只露出来了五十公分上下的可见面积,门前也留下了大约十公分长,爬山虎像门帘一样悬挂在门前,我从远处看上去,整个屋子即美观,又充满了生命感。而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像这样修剪那些爬山虎,让他既能像这样装饰我的房间,又不影响到其他大楼的其他人。
我扔完那些修剪掉的残枝碎叶,放回剪刀,回到屋前,门前有两条长型木椅,一条依着水泥防护栏,一条隔着门与之相对,看起来像走廊一样,延伸到我的房门。依着木椅的护栏上,也并行排放着五小盆仙人掌,由于有防护铁网的缘故,我便不担心仙人掌会掉下去砸中什么人或者车。我打开房门,走进房间,打开望向北方的窗户,房间里阳光充裕了起来。窗户旁边有一间四、五平米的简易洗浴间,窗户相对的一侧,是一张底下四角隔着方砖的床垫,床垫棉絮上铺着一床印有卡通人物的床单,被子上放着枕头,整整齐齐地立在床头,而床的大小也合适,刚好可以容下我与孤独这个家伙,一边互相挠痒痒,一边胡言乱语。虽说房间面积不算大,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种,电冰箱、洗衣机、书桌等等应有尽有。我是四年前搬过来,也与管理这栋大楼的物业经理比较熟悉,所以在香港这个枝繁叶茂的城市森林,某个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的树梢上,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窝。当然我也有所付出,除了每月交一点点房租,那就是大楼楼梯间里墙壁脱落了,一般都会交给我免费来处理修复,说起来这也算份兼职了。
回到这间出租屋,我像往常一样,打开冰箱,从冰盒上凿下些许冰块,放进空杯里,再倒满可乐,喝上小口。然后将房间里的一张圆形折叠桌,立到房间外的两条木椅之间,将装满可乐的杯子、一台acer笔记本电脑以及那本《遗落在竹林的帆布鞋》,一齐放在了打开的折叠圆桌上。
我躺在靠防护栏的那条木椅上,笔记本电脑喇叭里流放出舒伯特的玄管乐,我一边吸着黄鹤楼香烟,一边用手机翻阅着余华的小说《活着》。我突然面向天空之际,晴空万里,我面朝的侧方不远处的天空,被几块大型的白色云层,围出一个弧线不规则、却线条优美的天坑,里面没有一片云彩,那怕一条细微的云丝都没有,这个天坑露出着深邃、干净得令人着迷的蓝色,仿佛一湖风平浪静的秋水,展露在我面前一样,“咕咚”,我几乎就要倾倒在了里面。此刻我听着了飞机发动机轰鸣的声音,一架空客330穿过薄薄的云层,喷射器迸射出一条笔直细长的云带出现在了天空中。空客330此时像一条展翅翱翔的白色飞鱼,似乎在划开着水沫,正要经过我面朝上的那片蓝色的湖。我伸出手去,迎着阳光,仿佛捏住了飞机的脖子,那架飞机在我手里,像一架玩具,任我摆布着,从云的这一段,移动到了云的另外一端,然后松手放开,看着它喷着云带,划过蓝色的湖面,抵达彼岸,径直向北飞行。此时此刻,我心中似乎有着一朵北方的云,那是一朵愁云,看着那架飞机在北方无尽的天际,越飞越小,那朵心目中的愁云,似乎愈积愈厚,越拉越长。在这种千头万绪的乡愁之中,我几次伸出手去,那架小小的飞机,在我伸手快要抅着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