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脸因此拧成了一团，现在，她不仅知道自己身患绝症，还觉得那即将引领她迈向死亡的恶魔正在啃噬她的身体，直至让她感到痛不欲生。
她没有尖叫，只是强忍着发出闷声闷气的低吟，就像隔着枕头、带着耳塞时才会听到的模糊声音。
他和她像是隔着一道穿不透的墙，期间隔出两个世界。
“你答应的——会实现吧，孩子。”
女人的声音略微颤抖，仿似一根刺从她的腰间刺入，穿过她的喉咙直至头顶。手臂上，少年感觉到她的身体正从风一般的飒爽变成冰一般的彻凉，随后，那冰竟化为一滩水，附在他那即将冷却的皮肤上，像药液一般渗透进他的毛孔中、血液里，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少年的眼中形成一层薄薄的雾霭，女人的眼中亦是如此。在那之上，他们之间，就真的分离出一个遥远的世界。
“再见吧，孩子！”
不知是少年听错了，还是他因这场景生出某种幻觉，在他看见自己从那黑影中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明星时，他的耳畔便传来女人的告别，而且听上去极其真切。
于是，万物都安静了——沙沙的风声停止了，细碎的低吟停止了，各种飞禽走兽的叫声也嘎然而止了——他只看到一团即将分散的雾气在面前似尘似土，在那之间，有灰黑色的、黄棕色的粉末，有象牙白色的、胭脂粉色的土块，而就是没有他所期待着的女人的面容。
一切都怎么了？！
时间再次流转，各种无关紧要的声音再次传入少年的耳朵里，且他眼前的那一滩散沙也忽然各奔东西，或随风飞舞，或受重落地。
“你保重……”
少年的手臂渐渐放下，耳畔竟然想起最后一次听到的女人的声音，因而开始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原来，她早就知道结局了啊！
他不禁佩服女人的勇气和信守诺言时的诚恳，为她的牺牲感到遗憾和可惜的同时，反倒憎恨起自己。
我为什么会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呢？——不，他怎么能让我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呢？
明明她那样信任他……
少年又开始跟他脑袋里的疯子作斗争。他只知道他听得到他的想法，并剥夺走一切试图诬蔑他的权力，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强权者，拥有绝对的傲气和残暴——正如女人一次次强调的那样，他伤害她，以一种间接又无声的方式。
是我害了她。
少年无助地想着，却听到心里某个声音回复他：得到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只不过提前享受了她的回报而已。
回报？哼！
真是个自大无知的家伙！
如果以恶鬼的形势苟且在这人世间存活都算是回报的话，那么你因利用别人的痛苦而存在的这种存在也没有任何价值！
本来也没有价值呀，嘿嘿。因果循环，她失去自然有她失去的道理，我存在自然有我存在的道理。
至于价值？这真是个——
别说了，我很讨厌你试图将我扭曲的这种心理攻击方式，你知道我和你是不同的，而且我也确实不像和你一样！
哦？是吗？而如果我就是你呢——你我不用像我，我就是你呀！
“我就是你？！”少年惊讶地说出声来。
一直以来，他和他心里的那个疯子做着各种模糊的斗争，就像他在用他的脑壳同那疯子对话，而不是用里面的大脑似的，可现在，当他为女人愤愤不平，并着实想与那家伙来一场较量的时候，他便觉得那疯子从他的脑壳内壁跑进他的脑组织里，因而使这场对峙无比清晰，仿似他正和那家伙面对着面。
没错啊，我的小傻瓜，你能意识到我，且我又在你的身体里，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我就是你啊！是你众多记忆里的其中一片。
“啊！”少年吓得再次尖叫。
他感到胸口的某一处正在隐隐作痛，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的心事被说穿了，或者说自己的阴暗面正暴露在“阳光”下，且此刻，他的自尊心以及正义感全然因这种醒悟而深深地受到伤害。
是的，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呢。他早就知道，他就是他的啊。
他怎会不知道在那疯子教唆他抓住女人的身影，并吸食女人的灵魂时——之前他的手臂发光，正是因为他在吸食女人的魂魄，女人虽然表面上披着孤魂的外衣，实际却还拥有完整的灵魂——他享受其中，并迷恋于那感觉之上，不愿放手；他怎会不知道女人下决心将最后的保障交给他就意味着她生命的结束——他将她的灵魂吸食干净，一旦再失去那片记忆的保护，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存在的——但他还是那样做了，抱着一点点侥幸，不，实际上，他连那点侥幸也没有，他只在乎自己，正如那疯子在他脑子里说的：别在意这些牺牲，小心适得其反。
于是，他就真的那样做了，即便他知道那些时候他的思维很模糊、意识也很混乱，就像他身体里某个东西背过去思考似的——但他至少还清楚自己在做着与恶毒相关的事，清楚自己的思想有多肮脏龌龊。
而如果说他头脑里的疯子是在表述本意，诚实得显现出他就是个疯子或者冷酷无情的人的话，那么他却是一个善于伪装、掩盖阴暗的小人，是更值得畏惧和提防的怪物。
没错，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都是疯子。
少年颤抖着想着，便觉得自己与再疯狂的事物共存也不为过。再想想他的父亲以及那些保护他的同伴，他又为他们和自己生活在同一时空感到惭愧。
别傻了，收起你的假惺惺吧，面对现实难道不更好？
快做你该做的事吧！
记忆！
这个词在他脑中一扫而过，接着他便忘却在他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不光彩的以及令他感到恐慌的事情。
他的手掌下意识地紧握，因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而欢呼雀跃，当他把它举起来放到与自己的视线相平的位置时，眼睛里又止不住流泻出绿莹莹的光。
的确，这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且那笑容还挤到他的眼眶中、眼球背面，让他从外到内只专心于这一件宝贝，就好像他已经被这东西吸进去了。
受本能的驱使，少年把这东西放置胸口，并迅速感受到一团火在他胸膛炸开，突然又扩散到他的五脏六腑，接着是血液和体肤，仿佛一群浑身裹着温热的小虫在他体内肆意寻找食物。
他的身体也在这一时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起初，只是他的胸膛闪着金色的微光，仿似几只萤火虫不小心钻进他的衣服，接着，在他意识到那团火准备向他身体各部出发后，他又看到那毫不陌生的金灿灿的光像纹身一般爬向他的手臂和脚踝，至于脖子和面颊，他只是感觉温热，却不知它们是不是和自己看到的一样，密布似脉络一般的“花纹”。
真美！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将给他该来精神上的充实前，他差点以为它最大的用途就是给自己穿上一层精美无用的外衣。
正是在这想法的刺激下，那东西才开始发挥他本来的作用。
不得不说，是少年的小觑让那片记忆“重获新生”，此刻，它正以想象不到的速度填充少年的大脑，借此证明它不是单一又无能的物理存在，而是复杂又实际的生命存在。
是的，它也拥有智慧，拥有思想，拥有独立又高尚的性格——只不过在他进入少年的身体后，它便把自己融化为少年的一部分，从而把自己的所有也献给了他，可在它的自我完全消失以前，它却受到了少年的轻视，这便让它不得不突然意志坚定起来，在它直奔他大脑深处的过程中，它不顾阻拦，加快速度，以至于让少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冲击。
你活该！
那疯子的嘲笑是少年清醒前的最后一点印象。随后，他便觉得天昏地暗、斗转星移，所有本能的感性和理性都在那一瞬不复存在，除了他那正在爆炸的思想外，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放逐天际了似的。
由此，他甚至以为自己在用眼珠内侧探看大脑里面的事物，以为他的整张脸都拧在他的*中，还没闭上眼，周围的景象就已经暗到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或许应该问他在哪，他怎么了，但他却想不起来这些问题，同之前他身处那个让他无以形容的世界时的感受一样，他只剩下了一双可以观察事物的眼睛，却再没有感受它们的灵魂。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之前那个神秘的时空，不知道自己正在最原始的世界神游。
有时，他看见比周围更暗的存在，也不会感到害怕，只是迎上去，然后尽可能快得逃到别的地方。有时，他看到美丽的雾霭状的物质充满整个空间，也不会为此感到惊讶，只是冷冷地从中经过，然后继续他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