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让时光倒回至风尚随少年下落的时刻。当时风尚已经没什么力气、脑袋也很不清醒,教唆他保持现状的信念在脑袋里都很模糊。毫不夸张地讲,尾随在少年身后的风尚俨然一具行尸走肉。
少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即便有所察觉,也不会姑息对方的牺牲,因为在他认知里有着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一路向下,没有真正的目的地。穿过更厚重的雾霭、略过更光滑的躯体,逐渐接近那些由冻结的水形成的座座冰柱。
期间,他们耗费了比之前还要长的时间,却不知这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连紧张的少年也对此失去概念。
最先对那未知物态有进一步了解的自然是冲在最前方的少年。以他的视角出发,眼前的事物简直诡异得惊人——气也不像气、液也不像液、固也不算固,而是混合它们所有特点的某种奇怪的物质。
人若沉浸在其中,会以为自己陷入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那“地中的淤泥”贴在皮肤上后,却不会给人带来任何难以承受的厚重,不仅仅是因为遇难的人不受视觉的压迫——甚至环视四周皆一如平常——还因为身上的毛发正传来一种被浸泡在水中感觉,其中还夹着轻飘飘的舒适。简单明了地说,就是身处其中的人会凭视觉以为自己正处于一个气体环境,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告诉他周围俨如恶劣的沼泽,而毛发却又忽悠他说这其实是一片水域。
在这样一种令人神经错乱的环境中,每个经历过的人都很难不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以至说自己正睡在梦里都不为过。
风尚还没来得及感知少年的感知时,嗡嗡隆隆的闷响就突然从他们下方那一团污浊的物质中发出。那声音并不响亮,非得是贴近它或者接近它的人才能听见,且那听起来就像婴儿在严严实实的襁褓中的哭叫,满含着痛苦和恐惧。
“是那些受控的恐龙在叫吗,但又听起来不像,会是——”风尚侧耳聆听,紧接却听见类似山河破碎的巨响。等他回过神来去寻找裂痕的出处时,距少年不远的地方又裂出了第二道伤痕。
风尚下意识向上看,发现曾经遮挡他视线的厚重雾霭如数万颗石子向他与少年的头顶砸来。他出于本能地让脑袋向下,双手抱住头,却看见正下方的少年将双手放在还没来得及接触到的奇异物质上,似乎准备以身陷险。
来不及说危险,也来不及扯住控物环向回拉,少年已经让双手触碰到那一层污浊又怪异的灰黑色物质表面。于是天摇地动、毁天灭地的场面便从那一瞬间开始。
上面的其他几个人可能并没能注意到这一细节,或者风尚不那么赶巧撞见,也不会知道这一切的毁灭竟源于少年的一次触碰。就像一接触高温就融化的冰块、一接触异物就合拢的含羞草、一遇到危险就竖起汗毛的猫科动物,那物质也因为一次不恰当的接触而失去原有的形态。
也许在上面看到这一幕的人还会以为这是巧合,恰巧少年触碰到它的那一刹发生了异变,但真切地看在眼中的风尚却不会那么想。它并不清醒的大脑仍旧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缜密的计算,而这一计算结果警告他:的确是少年引发了这场毁灭!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风尚边思索边摇了摇手臂上的腕表,以确定少年现在到底是在愣神还是有目的地站在原来的地方。
少年感知到他的同伴在邀请他归位,便回过头冲他拜了拜手,似乎在说:放心吧,一切就要结束。
是的,一切果真结束。那势不可挡的呼啸以及四分五裂的动荡突然因为少年的这一次触碰全然消失、荡然无存。
灰黑色的未知物态也好,黄色的像岩浆似的物质也罢,都在某一个瞬间成为看不见的颗粒,连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再回到刚才所有人深感寂静的时刻,周围的一切皆以不复存在,除了六个迷茫的渺小个体、一个踌躇满志的主以及远处那还在向他们招手的光芒。
借着腕表发出的微光,七个人再次会合,其中六个人的脸色皆如逝去的死人一般苍白。有那么几撇,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谁也不敢看谁。
“是你吗?秦圣,刚才是你做的吗?”尹君吞吞吐吐道,话语中藏着满满的忸怩。
此话一处,其余六个人便挂上三种不同的表情。一种是以为自己听错的迟疑,一种是莫名的不安和紧张,还有就是不屑一顾的坦荡和随意。第二种表现在知晓事情经过的风尚的脸上,最后一种表现在被提问的却不以为意的少年身上,其余四个人便是第一种神情。
为什么尹君会这么想呢,明明按当时的情况、以他的距离,他根本不可能——这是担心少年被众人再一次质疑的风尚的想法。
而“什么?人为的,不,神为的吗?那是什么意思?!”则是其他四个人的落后反思。
然而一切胡思乱想却在少年的冷眸和冷脸下变得无力,他那高傲的漠然的神情旨在暗示众人:是他怎样,不是他又怎样,这似乎并不能构成什么问题。
“我们继续按照原计划离开吧,就那亮光的地方,那就是出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少年轻而易举地将尹君的问题绕过,所假装出的什么都没发生的演技叫人称绝。
于是,众人只好不作声地向少年跟进,因为关于对方让一切毁灭的假设还停留在每个人的脑海里,造物主的能力在这时才终于发挥出令人畏惧并无条件妥协的作用。
尹君在此默默地紧握拳头,他一向不会把过分的怒意表现在脸上。简单的皱眉和抿嘴仅是因为他面部神经的懒惰及不配合,其实隐藏在他体内的血液,以及外套下面的每一寸皮肤和肌肉都已进入狂怒状态,前者在体内奔腾不息,后者在布质面料下紧在一起。
心细的风尚见状,本想上前安抚几句,但一摸到对方的肩膀,他就本能似地躲开了。过后他回忆触碰到尹君的感觉时,还能想起手心的滚热和充盈的实在感——他很清楚,那感觉完全是由摸到紧绷如石的肌肉所产生的——毫不夸张地说,素来寡言的尹君其实是一只善于假装的野兽。
起初大家抹黑前进时谁也不敢说话,直至后面的洛伯、卢丽和芙蓉发现少年从不回头后,他们便移动至更靠后的地方再次发扬交头接耳的恶习。
“……”
“老实说,你们不觉得秦圣变了吗,总感觉他怪怪的,时而像我们所熟悉的他,时而又不像……”
“是啊,感觉他现在整个人都很不难相处。刚他和尹君对视的时候,完全不顾及对方的感受……”
“你们懂什么,他现在是造物主,当然瞧不起我们了,他早不可能是过去我们认识的那个愣头小子了。”
“可他有时又那么好心地帮我们,不是吗,他刚才就救了你呢,洛伯。”
“……”
后方这三个人聊得热火朝天,自以为只有自己听得见,实际上,距离不远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起初听到的人害怕少年也听到因此打算对此阻拦,后来发现少年并没有任何反应便都沦为耐心听众,因为洛伯等人的抱怨正反射出他们的心理阴影。
从何时开始,大家与少年的相处变得既诡秘又复杂的呢?或许是从少年第一次对他们摆出傲慢的姿态开始,或许是从洛伯第一次对他讥讽开始,又或许打一开始,其他六个人对少年的出现和身份就充满质疑以至又借此滋生出越发不可收拾的恶意。
洛伯、卢丽和芙蓉肆无顾忌地聊着,殊不知声音早已化成自由的风,跟着便飘进少年的耳朵里。
对此,少年并没有表示生气。这世间有千千万万条生命,每一条生命又长着张嘴巴,只要不是有心收听的人的,其他不长在自己脸颊上的嘴巴想怎么说皆是他们的自由。不想听的人把唠叨视为狗吠,不耐烦的人可以把手放在耳边,却没必要把所有不如意、不顺耳的闲言碎语记挂在心上。
期间连一直支持少年的风尚也忍不住为洛伯说出的脍炙之言叫绝。这些人心中实在承受了过多这一时期不该承受的压力,老实说,以他们现有的年龄放在秦圣那个时代不过就是一群懵懂无知的中学生。
这些人的存在其实相当奇怪,只是他们却不自知。他们出生时就拥有青少年的健康身材,明明是一张白纸,脑袋里却莫名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个人背景和虚假记忆。他们有些人甚至从一开始就拥有完整又健全的生存观念,有些人更是从一开始就比一些“老鸟”强上十倍。有趣的是,看似没有任何规律的孕育体系去始终围着一条结论团团转,即不断生产出越来越智慧、越来越杰出的生命。
乌拉拉卡奇大概就是命运安排下的某一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