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要从尚平九年开始说起(注一)
那一年的初秋,我刚满十六岁,正和我的孪生弟弟延月骑着角鹿在东阖的原野上驰骋着。
西风很守信用,如同往常一样,在这个时节跨过青葱巍峨的明钧山来到了东阖,始有黄叶自梧桐树上飘落。点点枯黄,没入无边绿草,无迹可寻。牧草还如仲夏里那般茂盛,草儿迎着秋风摇曳着,苍翠未曾减过一分。苜蓿、长芒、铁苋、象草……我也记不清有多少种了。
鹿蹄践过,牧草接连倒下,在我们身后留下两条狭长的路径,小径从明钧山的南边一直延续到了北边,北边多有山丘,丘上碧草凝霜。那是东阖独有的一种兰草,名为秋霜,因叶梢长有形似秋霜的白斑而得名。食用这种奇草可以强筋健骨,但草中的剧毒会使服用者浑身疼痛不已。每年初秋,义父都会让我和延月到这里采集秋霜草。义父他叫马弗卓诺,是东阖至高无上的佐图,也是蘼托垣的主人。(注二)
“兀”伴着悠长的鹿鸣,我们在一处矮小的山丘前停了下来。我侧过身子,扶着鹿背小心翼翼地跳到了地上。尽管已经骑着这个大家伙好几年了,我依然会感叹东阖人祖先的勇猛,好奇他们是如何将这种肩高七尺、角宽丈余的生物驯服成坐骑的。
我走到角鹿的前边,踮着脚尖拉下了它微微低垂的鹿首,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它毛绒绒的前额上,不断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帮助它舒缓呼吸。直到雅桑不再喘气时才用一根草绳将它的左角拴在了附近的一株香樟树下,哦,雅桑是它的名字。当我回过头时,延月也已经拴好了他的呼克。(注三)
两人爬上山丘,开始采集秋霜草。我取下了腰间的长刀,矮下身子割起草来,延月跟在我的身后拾起我割下的草儿,这让我想起了儿时。那时,我们常常会溜进父王的寝宫里偷东西,我在前边翻,他在后边捡。
过了整整一个晌午,两大捆秋霜草被滚下了山丘。略感疲惫的我们瘫坐在了丘上,吹着清风喝起了羊奶酒,不时聊上几句。
“哥,我们离开西唐快八年了吧?”延月看着我问道。
“是啊,一晃八年,我们都长大了。”我拍着他的肩膀。
“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要不,等我们参加完依提米大典之后就回去吧?”
“我又何尝不想回去呢?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
“哥,你难道不想早早回去杀了李嵩之那个老贼,给父王和母后报仇吗?”
“殇阳,你越来越像个东阖人了,说话总是这么冲。”我叹了口气说。殇阳是延月的表字,我以此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是个汉人。
“我……”
“我知道,你很想复仇,但这件事急不得。还记得我们高祖父长青王李川的故事吗?”
“记得,当然记得。”
“说来听听。”
“李川的长兄李岩继位后,因为忌惮他的才能,将他囚禁在了宫中,直到他三十九岁,李岩病逝,他才重获自由。再后来,西唐大乱,皖城和望州的刺史李株、李檀率军攻入了牢兰城的王宫,杀了森德王李林。正当他们为了争夺王位大打出手时,李川率着一支黑甲精兵于夜色中杀出,平复了这场动乱,时年六十二岁的他登上了王位。”
“嗯,说的不差。那支黑甲精兵名为‘暮月军’,是我们名字的由来,父王给我们赐名‘延暮’、‘延月’就是希望我们能继承长青王的意志,延续暮月军的传奇,明进退,知隐忍。”
延月听着陷入了沉默,我继续说道:“对于复仇,我大致是这样想的。一方面,让庞将军潜回西唐,作为我们在西唐的耳目。另一方面,我们两人以东阖为基础,在朴族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后,我们再攻入西唐,届时里应外合,自然不难。不知你意下如何?”
延月点了点头:“兄长说的是。”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子,笑了一下:“好了,我的傻弟弟,不提这些了。我们赶快回去吧,回去迟了要挨义父骂的。”
走下山丘,我们背起秋霜草,吃力地爬上了角鹿,顺着来时鹿蹄踏下的小路奔向了明钧山的南边。路途有些漫长,直到天辰黯淡,黄昏来临,我们才回到明钧山南麓,归途中延月猎到一只栗色的黎马。不知道为什么,东阖只有这种体长两尺、肩高不到七寸的矮马,难怪这里的人都骑着角鹿和黑绒羊。(注四)
远处的大帐前站着一个人,好像是在等候我们的归来。是赫娜,义父的侄女,也是他手下的大司仪,平时还照顾我们的起居。她穿着一身白狐裘,白得不惹尘埃,如同她的脸庞和额上的头巾。不知是因为我们背上像是龟壳的一团秋霜草还是因为延月用草绳挂在脖子上的那只黎马,她看着我们笑了,笑得很好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怎么笑都不会眯成一条缝。
“赫娜姐姐,我今天猎到了一只黎马,晚上有好肉吃了。”延月拍了拍胸前的黎马,开心地喊道。
“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快下来吧,叔叔在帐子里等你们呢。”赫娜扶着延月下了角鹿,接过那只黎马催促道。
我点了点头,卸下了身上背着的秋霜草,跳下角鹿走向了帐子里。
“回来,图斯,你背着秋霜草做什么?”赫娜对着延月喊道。这个傻小子,总是这样冒失。图斯是他的朴文名,意为英勇;而我的朴文名是桓奕托,被圣树眷顾的意思。
延月听罢,朝着赫娜干笑了一声,然后扔下背上的秋霜草跑到了我身边。
帐内点着几盆火,在四周铜镜的映射下,帐子里变得非常明亮。义父闭着眼站在帐子的中央,他的手里拿着一本羊皮书,口中念叨着什么,似是在祷告。
“义父,我们回来了。”我和延月一起说道。
“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养了你们八年,都不肯叫我一声爹爹。”义父嗔怪道,脸上却挂着和煦的笑容。义父长得很和蔼,但却有一种独特的威仪,披散着的长发间藏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银丝,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很像我的父王。
“‘义父’就是有情义的父亲,不是比‘爹爹’好听多了吗?”延月傻笑着。
“延月说的有道理。”我跟着附和。
义父放下手头的那本《安尘经》看向了我们:“好好好,你们说的都对。反正我的汉文也是你们教的,争不过你们。”他对汉文很感兴趣,这八年来,他在教我们朴文的同时也跟着我们学汉文,私下里我们都是用汉文沟通的。
“不说此事了,”义父继续说道,“桓奕托、图斯,你们今年都十六岁了。按照我们东阖的说法,你们已经成年,明天就要参加依提米大典了。说到这个,我今天才想起还未替你们解发。来,都坐过来,义父这就给你们解发。”
在朴文中,“依提米”就是十六的意思,朴族人认为男孩到了十六岁就能独当一面,称之为男人了。每年的初秋,各自部落里的佐图都会在部落的圣地设立祭坛,为所有刚成年的男孩举行依提米大典。在男孩们走出家门参加大典之前,家中的长辈会亲手为他们解开孩提时代绑成鹿尾状的辫子,并用代表各自身份的头巾将他们的头发挽在脑后,这就是所谓的“解发”。东阖的罗塞带着角鹿尾,克勒带着白狼头巾,尹特所戴的则是灰狼头巾。
义父让我坐在了一面大铜镜前的虎皮椅上,他轻轻地取下了我脑后缚着辫子的几段发绳,再从腰间取出一把鹿角梳,将我的头发梳开,直至我的一头青丝被梳得平整光滑。接着,他从一个身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条白狼头巾,头巾的中央画着一个生物的头:口鼻如蟒,前额似豹,一双鹰眼熠熠生辉。此外,它的头顶长着鹿角,两侧长着牛角。这是朴族人的神明亚图,《安尘经》里说的那条尘世之龙。龙首的左边写着一串朴文“桓奕托卓诺”,右侧写着三个汉字“李延暮”。义父将头巾系在了我的额头上,头发尽数被挽在了脑后。
好一会儿,他才给我们两人解完了发。这时,赫娜从帐子外走了进来,她看着解完发的我们有些吃惊:“桓奕托,你们西唐的男人都这样吗?长得和姑娘一般清秀。”
“我的母亲是位很漂亮的女子,她的孩子自然清秀一些。”我抿了抿嘴。说着,我竟想起了母后,隐约中看到了她那双温柔的眼睛。
“他们这点随我,简直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英俊。”义父觍着脸笑着,笑得有些失态。
“叔叔,你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赫娜白了义父一眼,说完又转过身子看向我们:“黎马肉已经烤好了,快出来吃吧。”
……
不得不说,赫娜烤肉的手艺是真的好。我吃过最好的烤肉都出自她手,也不知道她加了什么料子,能将黎马烤地如此鲜美,浓郁的肉香中还夹杂着些许的草叶香气,吃起来一点也不油腻。回到西唐后,我们总会想起那天的烤肉,御厨好像换了有二十三次,却从未有一人能做出那种味道。
(注一:尚平九年即公元939年,尚平是西唐泰平王李嵩之的年号。注二:此处提及的“垣”是朴族部落里的一级地方行政区,类似于西唐的“道”和当今中国的“省”。注三:角鹿即是古生物学中的爱尔兰麋鹿,是东阖贵族专用的坐骑。此外,西唐的一丈合十尺为3米。注四:黎马,即古生物学中的始祖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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