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次日的黎明,义父带着赫娜和其他的司仪姑娘离开了帐子。他们去了北边几十里外的祭坛,为今天傍晚的依提米大典做准备。(注一)
起床后,我和延月出了帐子,一旁的侍女端来两壶刚温好的羊奶。在东阖,人们一天吃三餐,早饮一壶羊奶,称为乳膳;午吃一盆浆果,称为果餐;晚食一块烤肉或一盆肉汤,称为肉餐。所以,有这么一句俚语“与其惦记昨晚的烤肉,不如早起温一壶羊奶”。
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莫过于清晨了。坐在外帐外的小丘上,迎着清风,饮一口温热的羊奶,胃里暖暖的。
“哥”延月蹙着眉道,“我听赫娜说,参加依提米的大典的人都要喝一种叫紫秋霜的强骨汤,那汤里有秋霜草汁。”
“嗯,是有这么回事。”我浅笑着,“怎么?”
“你能不能别喝?”他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说道。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每年都有一两成的人喝下强骨汤紫秋霜后就再也没醒过来,万一我们都睡去了,谁去给父王、母后报仇呢?”延月的表情很凝重。
我摸了摸他的头,长叹一口气,“我的傻弟弟,如果连喝一碗紫秋霜的勇气都没有,我又拿什么去复仇呢?”
“话虽如此,但还是别冒这个险吧。”延月抬起头看着我,那时,我才发现平时刚强外向的延月也会有这样柔软的一面,或许他是太在乎我这个哥哥了。
“自从八年前李嵩之篡位开始,我这一生就注定充满了凶险,不在乎多这一次。”我躺下身子,长舒一口气:“你也别再纠结此事了,抓紧休息一下,等会儿还要准备一下参加大典的东西。晌午过后,我们就出发。”
延月点了点头,亦躺下身子,不再说话。
过去的几年里,我们每天上午都在练习剑术,除了十二年节和患病时日未曾停过,因为下午要步行几十里的缘故才停了下来。毕竟在祭坛附近,只有佐图和卓达才能骑乘坐骑,其余人只能徒步行走。
西风赶跑了蘼托垣上空的云朵,露出淡紫色的穹顶,镶嵌在上面的十七颗金黄色天辰变得更加耀眼。那是尘龙亚图带来的宝石,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是何材质。这些天辰驻守在穹顶的十七个方位,白昼为阳,入夜为星,掌管着四季变化。
十一岁那年,我和义父一起把这些天辰的朴文名字译成了汉文:中央最大的那颗是尚元辰,其次四颗较大的启渊、参芜、临山、知朔挂在东南西北四极,此外,还有十二颗较小的天辰,搴、澨、玦三辰位于东南;希、夷、微三辰位于西南;映、烁、旷三辰位于西北;东北的三颗是尘辰、磐辰和砾辰。
我记得西唐司天台里有一本《天行志》,书上说我们西唐人的祖先原是生活在穹顶上面的。在顶上的世界里,白天只有一颗叫做太阳的天辰,太阳于破晓时刻从旸谷中升起,黄昏以后沉入蒙汜。日落后,明月悬空。月是一种奇怪的天辰,阴晴圆缺,周而复始。除此以外,还有无尽的星斗于天空中闪烁,世人穷尽一生也数不完。小时候,我常常梦见自己回到了祖先居住的顶上世界,在晚间仰望着浩瀚的星海。(注二)
“哥,快晌午了。”延月推了推出神的我。
“是啊,尚元辰都这么亮了。”我站起身子,“我们回去吧。”
帐子外,大大小小的瓦罐和藤筐散乱得在地上放着,侍女们来来往往正忙着腌制刚从南边小树林里采来的树莓。正午的阳光下,浅紫色的树莓显得晶莹剔透,泛着极其诱人的光泽。入秋后的树莓最是甘甜多汁,是延月最喜欢吃的东西。他见了这些树莓,一路小跑着翻过了帐外的栅栏,随手拿起一筐,不停地往嘴里塞,憨得就像个孩子。我走到延月身边,也吃起了树莓,吃着吃着竟他一样滑稽,手和嘴一刻都没有停过。毕竟,深秋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新鲜的树莓了,能吃到的只有咸到变味的树莓干。一旁的侍女,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捂着嘴偷偷笑着,却不敢笑出声来,尽管她们知道自家的两个少爷一向随和。
吃完果餐,我们进了自己的帐子。在箱子里翻了好一会儿,我找出了两块打火石,平时的起居都由赫娜和侍女们照顾着,我都快忘了怎么生火。一旁的延月找来了羊油和弓箭,再加上赫娜昨晚给我们备下的熏羊肉,东西就齐了。草草地检查一遍后,我们出发了。
大概是义父的都牛羊养在南边的缘故,蘼托垣南边草地上的牧草长得都不高,只能勉强没过我的脚踝。浅浅的草儿像是柔软的垫子,踩着比义父帐子里的牦牛毡还舒服,走在上面一点儿也不吃力。
初秋的午后是牧人的最喜欢的时候,阳光和煦,清风微凉。目所能及处有一棵香樟,一个中年牧人赶着羊群停在了树下,他应该是累了,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那人的头上没有系头巾,浅褐色额头上纵横的沟壑诉说着主人在漫长岁月里所受的风吹日晒。他是个湛如,朴族人中最低贱的奴隶,披散着肮脏长发的可怜人。他看见了山丘上的我们,于是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颤巍巍地将十指交叉扣在了额头上,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扣手礼。我看着他,极尽温和地点了点头,尽管低下脑袋的他看不到我脸上的脸颊。(注三)
我们继续走着,渐渐淡出了牧人的视野。过了一小会儿,悠长的歌声自我们身后传来,可怜的牧羊人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辛酸的《牧人歌》,这首民谣译成汉文应该是这样的:
苍茫兮,紫穹顶,
金色天辰守四方。
巍峨兮,黛山头,
白色浮云绕明钧。
青青的大草原上,
黑脸的牧人是我。
我有绒羊千千万,
却食林间紫树莓。
这一生所牧,
尽喂了他人。
延月回头看了看后方,有些疑惑地问:“哥,东阖的律法不是有规定吗?每月初,湛如的主家须赏三顿肉餐给他们,此外,碰上十二月节,还得加赏。这牧人不是在瞎唱吗?”
我想了一会儿说:“你有听过夜山的故事吗?”
“夜山特诺?”延月摇了摇头,“东阖的开国卓达?”
“嗯,正是他。《牧人歌》中一共出现了七种颜色,因此,它也被称为《七色谣》。朴族的《故谣录》中提到,《七色谣》是百邦盛世末年的一个湛如写的,这个湛如就是夜山。
一千五百多年前,朴族人分裂成一百多个城邦后,战争不断,大量的俘虏被迫成了奴隶。这些被称为湛如的可怜人终生都在为主人放牧,风吹日晒,雨雪经身,劳劳碌碌未曾有过一天安生。然而,整日守着牛羊的他们到死也吃不上一口肉,直到四百多年后,朔明城才出现了一个偷吃主人羊羔的年轻湛如。后来,那个湛如的主人发现羊群里少了只羊羔,于是就打断了年轻人的手脚,扒了他的衣服将他扔在了明钧山的北边。那是个刚下完大雪的冬日,积雪盖住了高高的牧草,别说是断了手脚的人,就算是健壮的角鹿也难以穿行。
但最后,这个年轻的湛如活了下来,他用肩膀不停地爬着,爬呀爬呀就到爬上了一座山丘。山丘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簇茂盛的秋霜草,兴许是太饿了,他大口嚼起了草叶,草叶中的剧毒开始蔓延,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年轻人疼得无力叫喊,渐渐失去知觉。恍惚间,一只金黄色的角鹿走了过来,那角鹿跪下身子将脖子凑到了他的嘴边。出于本能,年轻人咬破了鹿颈上的血管吮吸起温热的鹿血。鹿血中和了秋霜草的毒性,挽救了年轻人的性命,更奇妙的是,他的伤全好了,身体也变得更加强壮。欣喜中,年轻人猛地想起那只黄金色角鹿的颈口还涌着血,他惊恐地用双手堵住自己咬下的牙印,但已经太迟了,鹿血打湿了大片土地。鲜血流尽,黄金角鹿闭上眼睛卧在了地上,它的左角化作了一柄匕首,右角化作了一柄权杖。匕首上刻着鹿角,是代表东阖佐图的祭刀蘼托宙克斯;权杖上刻着龙腹,是代表东阖卓达的龙腹权杖。原来,那只黄金角鹿是角鹿神蘼的化身,它来到人间将夜山特诺这个名字赐给了年轻的湛如,还为他找来了遗失多年的东阖祭刀与权杖。
在蘼的指引下,夜山一路北上,到了寒池。塔克罗预言中的那条路叫寒池古道,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夜山沿着古道一直走了十三年,走完了古道的前半段,不知是何原因,他没有继续走下去。离开古道后,夜山回到朔明城,开始了他的铁血生涯。凭借祭刀和权杖,夜山有了许多追随者,这些追随者就是他的第一支军队。夜山用这只军队夺下了朔明城,将自由民的身份赐予的所有湛如。他对外扬言,说自己是角鹿之神蘼派来使者,只要他统一了原东阖部境内的二十多个城邦,就会将自由民的身份赐给每一个湛如。靠着无数湛如的帮助,夜山横扫东阖境内的城邦,建立了特诺氏东阖国,成为朴族史上的第三位亚图拉托卓达。
建国后,夜山的野心并未满足,东阖国不断向外扩张,最多的时候占据了七十多座城池,天下的大半都匍匐在夜山的脚下。但好景不长,夜山的儿子哈鲁克在旧贵族的帮助下成了新的卓达,做为条件,哈鲁克恢复了被其父废除的种姓制度。得知消息后,在外征战的夜山急忙班师回朝,可怜的英雄竟被自己儿子射杀在了朔明城下。夜山死后,那些刚得到自由民身份的湛如又回到了从前放牧的日子。出于对父亲的愧疚,也为了安抚湛如,哈鲁克同各大克勒家族的族老议定了一条新的法令:每月初,湛如的主家须赏三顿肉餐给他们,此外,碰上十二月节,还得加赏。
此后,湛如们就常常在牧羊的时候唱这首《七色谣》了,他们以此来调侃自身的可怜。”
其实我们西唐的状况又能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呢?无论是皇城内的宫女太监还是官宦富商家的下人,死生际遇都掌控在主人的手中。
(注一:此处一里取540米。注二:司天台是西唐负责观测天时的机构。注三:朴族人的礼仪很简单,对尊长行“扣手礼”;对平辈行“护心礼”,即把右拳贴在心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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