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久文绍青的太太李氏夫人和小姐素梅也从江苏省南汇县随任来了绵竹。文知县信奉:为政不在多言。并不乱出莠政扰民。绵竹文风又盛,常和县里一些五老七贤诗酒唱和,几年下来,文绍青把一个绵竹县治理得道不拾遗、夜不闭户。
公事之余有时也信步到东门外"饮涛"坐坐茶馆,也借机了解民间疾苦、里巷隐事、田家收成。
"饮涛"茶馆的万冯氏请了两个茶役,儿媳凤娟娟回娘家后便无音信,听喝茶的茶客说,早已另适他人。她就更怕万荷被凤娟娟带去做"拖油瓶"受二爹虐待,便自己带着孙女万荷度日。
辛亥事起,文知县将印交于绵竹县军政府,自己则携带家眷离别而去。因其时南北阻隔,路途兵荒马乱,回不了江苏南汇,就寄籍成都文家场在此定居下来。因为此处文家也属于江苏南汇文家的一个支派。
临走那天绵竹军政府、全城缙绅商贾、四乡八村父老百姓扶老携幼相送十里长亭。此时万冯氏带着已经十二岁的万荷泣不成声的挤出人群,双双跪在文绍青面前哭诉道:"文太爷为老婆子伸冤报仇,老婆子终生难忘。愿来生结草衔环相报。本不敢有什么求于太爷,只是老婆子年事巳高,恐不能看我孙女万荷成人,愿将我孙女送于太爷为妾,将来为太爷生一男半女,也是老婆子报太爷之恩。"文绍青闻言大惊,连说不可。军政府、士绅都责怪万冯氏糊涂、不晓事。僵持之中,有人建议道:"文县令何不收万荷为义女?"文县令一想也好,等以后再把万荷送回来。反正成都到绵竹也不远。且把眼前这个场面应付了再说。于是就受了万荷三拜,给她取名荷香,才把一场风波平息下来。然后文绍青与众人洒泪别过。
万冯氏从怀中拿出一串碧玉珠子塞到荷香的手里,含泪对荷香说道:"这是你那去世的爹的,你带在身上平时无事拿出来看看,也算是见了你爹了。"荷香哭着接过碧玉珠放进了怀里。万冯氏也自安心而去。
荷香到文府后跟着小姐素梅形影不离,文绍青送她去读新式小学堂。只是年纪稍大,常受同学叽笑。她也不以为意。万冯氏逢年过节也到文府走动,给文老爷送来绵竹的松花皮蛋、剑南春酒、什邡县叶子烟等。荷香放暑假也在家人赵洪护送下回绵竹看望婆婆,一直到初小四年毕业。
荷香在文家是半个小姐的地位。素梅十八岁那年出嫁、她死活要跟来、但总得有个名份,所以只得以陪嫁丫环的名义来到了陈家。陈太傅与文绍青是好友,但官宦人家讲究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出外。彼此除了诗酒之外并不道及家人细故。况且此事是文绍青为官任上的事,已过几年更不会提及。
虽是丫环但因为是少奶奶从娘家带来的,陈家上下也没有把她当丫环使唤,她也只是陪侍少奶奶素梅。
成都是古城,明末清初经历了频繁的战乱、兵燹、灾荒、瘟疫,"城郭鞠为荒莽,芦舍荡为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荗草,唯见白骨崇山。"清代前期,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四川经济得以复苏。康熙初年,重修成都、乾隆四十八年又得以大修,城周二十二里三分,东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芙蓉围绕几千株",平添秀色,以多植芙蓉之故,又称"蓉城"。"锦江不少吴船泊"、"缫丝听似下滩声"手工业、商业也得到了发展。
巍峨的皇城前面不远的三桥,高拱的桥洞下,划过一艘艘小巧轻盈的舴艋之舟。雍正九年,成都知府项诚奉巡抚宪德面谕:"疏浚金水河,便利人民","凡商贾舟楫由大河拨换小船直通满城",计自西门外磨底河起,穿满城、过三桥、青石桥,直至东门外府河止,挑浚一千五百多丈。从成都四郊贩运瓜果蔬菜柴米的载货大船,可以停泊在东门外九眼桥一带,改用小船经水关直接将货物运入城内的大街小巷销售,商民两便;给成都平添了一种江南水乡的韵味。
到了清末民初,便有那无聊的文人写了下面一首竹枝词,单道成都北面不远处的一个名胜境地:
芙蓉花飞绿茵铺,蜀中三月游桂湖。春风拂得美人面,笑语可传墙外无?
说的就是成都附近新都的桂湖公园。这公园乃因明代才子杨升庵居住于此,曾植桂花树几株,后人铺衍而成。到清末民初已成为成都附近的一大名胜。这新都又有一名刹曰:宝光寺,香火鼎盛。附近几个州县的善男信女在宝光寺烧香拜佛之后,都要顺便游桂湖消遣。
这天下午在桂湖边二十几许的素梅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荷香分花拂柳而来。素梅身穿月白短袖絲质旗袍,乌黑发髻盘在头上,手腕上带一只黄澄澄指头粗的金手镯更衬托出她手臂的白晰。一张瓜子脸略施脂粉,白中透出红晕。身高约一米六五左右,长身夭夭。穿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只见她对荷香说到:“荷香、我们到前面的茶亭休息一下,从庙子里过来走了半天了,脚都酸了。”荷香说:“少奶奶、你是天脚还怕走么。”素梅笑骂一句:“死女子!”清末民初蜀中风气未开,好多乡下女子都还缠脚。故素梅是天脚荷香有时还取笑她。二人虽是主仆关系,但素梅丈夫到北京去谋官,一时半会还不能把素梅接去。故主仆二人关系很好,可以说是闺中密友。二人进得茶亭,店婆子一看是个有钱的主,忙满脸堆笑迎上前来道:“二位小姐请坐,请问要喝什么茶?”荷花知道素梅的秉性,便道:“游桂湖当然是喝桂花茶啰。”这桂花茶乃是将头年八月的桂花晒干密封在坛子里,次年的二、三月拿出来和绿茶一起冲泡,桂花与绿茶叶绿白相间、清彻澄碧、清香溢人。店婆子一听忙对店小二喊道:“幺师、两碗桂花。”"幺师应声提了长嘴茶壶,托了茶船子、茶碗、茶盖,将两个茶船子往茶桌上一扔、茶船子在桌子上几个旋转落定,幺师顺手把茶碗往茶船子里一搁、这只手提的长嘴壶冲出滚烫的开水,然后另一只手托的茶盖子盖在茶碗上,一气呵成,一碗桂花茶就泡好了。素梅又要了新都的特产桂花糕,主仆二人就边品茗边吃糕,在茶亭里休息。
主仆二人正吃喝间,茶亭外走进一个相士。清末民初蜀中流行《麻衣相法》,故专有以此为业谋生的人,俗称相士、或看相的。相士中又分为三六九等。一等的开馆、二等的住店、三等的游走城乡。这一二三等的划分倒不是依谁看得准或者看不准,而是依生意的好坏。生意各做各,好坏大不同。做得好的就有钱开馆、有钱住店、生意不好的就只有游走街头巷尾挣一个钱吃一个钱。看相全靠社会经验、人生阅历。相书只是个参考和书里的词汇说法。如天庭、地角、五岳四渎之类,而不是真能从相貌上看出富贵穷通,贫贱寿考。看相一定要结合实际,完全按相书来,必定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正在进门缓行的相士手撑一块长方形白布,布上画了一张人的脸像,上面写些什么财帛妻禄、印堂耳垂之类的相法术语。然后左右八个大字:师承柳庄,相法麻衣。意思是他《柳庄相法》《麻衣相法》都会。他走得慢的目的是在对店内茶客的观察,几个小学教师模样的人、新潮,不信这些;几个老者、没钱、人也活夠了,不感兴趣;其它几个新都街上开铺面的生意人正在说生意,去打挠只会自讨无趣。他把目光转向了荷香主仆二人。主意一定,他缓步走过来,左手拿他的白幡,右手一抬施礼道:"小姐,山人施礼了!我看小姐眉如远山,常含云恨雨愁;眼如春水,难消深闺幽怨。可容山人为你看一相"话才说完荷香就骂开了:"滚!我家少奶奶乃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岂容你贼眼乱睃!"相士脸一红正待发作,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坐在傍边几个小学教师模样的人中一个青年说道:"相师,算了,她是丫头子,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今天晚上住店的钱还没有挣到吧,来、拿去住店喝茶!"说着把一个四川军政府铸的一元银币递到他手上,相士一下就笑了。因为就算他给素梅看了相也未必赚得到一个川版银元。相士转身走后,素梅看了一眼这个青年,脸一红起身说:“先生、怎么由你给钱,是我们丫头惹的事。来!我把钱还给你。”说着就伸手在随身的坤包内掏钱。青年忙站起身来说道:“小姐、不用,区区小事,何足道哉!”素梅心里本来怨这青年多事,见他推辞,也就不勉强了。坐下呷了口茶,转念又一想:别人是怕我这个大家闺秀在大庭广众之中,与这些下九流发生口角丢了面子,也是好意。不觉有点坐不住了,便与荷香说:“我们走!”店里幺师一声吆喝:“送客,慢走!”主仆二人走出茶亭,然后素梅附在荷香耳边嘀咕了几句,便闪身在湖边的桂花树下等荷香。荷香听后返身跑进茶亭到青年身边道:“先生,我家少奶奶说了,事情因我嘴快而起,钱应由我家来给。你知道我们大户人家要面子。请问先生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改日我家老爷找人将钱带与先生。”话已至此,青年知道当时的习俗,不说大户人家,就是一般薄有资产的人也是极要脸面的。所以站起身来说道:“鄙人姓周,在省城高等学堂任教,可着来人叫传达室通知我即可,鄙人恭候就是了。”荷香听完一鞠躬即跑了出来。素梅在桂花树下向她招手,她过去一一叙说。素梅也不多言,荷香知道自己今天惹事了,府上老太太平时就教她要:言不高声、笑不露齿。今天怎么一出来就多事了呢。但又一想我这是为了我家少奶奶,哪个一张俏脸让那些跑江湖的下九流乱睃。回家老太太责怪,我就这样说,本来就是嘛,我家少奶奶这么漂亮,那有随便看了的。想到这里,荷香也就放下了心里的鬼胎。赶紧上前讨好地挽着素梅。相士只是为了赚两个住鸡毛店的钱,荷香却认为他是为了看少奶奶的俏脸。也是丫环护主的心性。
素梅此时心情却不平静。丈夫吟秋去京里谋差事已经半年了,一路上舟车劳顿,也不知事情办得怎样了,前时给老爷来了一封电报说:贵人相助,静候佳音。看样子是在等结果。刚才在茶亭这个青年眉眼倒与少爷相仿,就是年纪轻一些。在省城高等学堂仼教说不定和少爷一样也是个留洋学生。想到丈夫吟秋她就想起今天在宝光寺求菩萨的事。她向菩萨许下三个愿:一愿父母、公婆公爹福寿延绵安康;二愿夫君鹏程万里,早踏归程,夫妻相敬如宾,天长地久;三愿自己早生麒麟儿。想到这里她眼圏不觉一红,现在正是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本该和夫君一起踏青游园,而此时自己却是一个人。唉!她不由叹了一口气。
出得桂湖园门,门外空地两边排满了滑竿、轿子、黄包车、甚至还有专门走乡间田埂路的独轮车(四川乡下叫鸡公车),正在等游园完了准备回家游客的生意。这些俗称下苦力的人,三三两两晒着太阳,用烟杆抽着四川特有的叶子烟,说些年成光景的闲话。荷香像来时一样去叫了两架干净的滑竿,抬滑竿的是两个模样周整、穿着清洁的青壮年。荷香是成都大公馆的丫头,她才不想找那些脏兮兮的的老头抬她少奶奶和自己。宁愿多给点钱。这叫顾脸面。叫上滑竿谈妥价钱,主仆二人就颤悠悠的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