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部门前的下水道已经疏通了。原来雨后积水要好几天才能消去。部员进出得让仆役背上淌水而过,不然鞋子打湿了没有换的。
陈吟秋到参事室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四个参事也准时到了。京中各部就只是外交部上下班准时,这是陸总长要求的。外交部的部员经过陸总长考察裁汰,空缺达一百五十人之多。剩下的都是一些领风气之先的新派人物,准时到班是容易执行的。
一声电铃响过,部员们知道是总长到部了。过去是由仆役吆喝一声:总长到!全体部员都得起立低头,等总长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才能坐下。这也是前清留下来的陋习。那时的总理衙门是由总理王大臣和四个会办大臣主管的,故有这些规矩,入民国了就继承了下来,也没有人想到要改。陸总长接任后才改为按电铃。也是知会各单位:总长到部、有事各来报告的意思。总长并不是每天到部,有时他要去参加国务会议、谒见总统等。
陈吟秋继续看昨天没有看完的总理衙门留下的与英、俄交涉蒙藏疆界的档案。十一点左右门上传达室的仆役来通知有人找。陈吟秋想是堂伯父家人,走进传达室一看有点眼生,正待要问,来人站起道:"陈爷,小的是大栅栏‘万里香’茶馆的茶役,小的姓熊。"陈吟秋才想起来上次和方桐去喝茶的事,惊问道:"莫非那湖广客商?""不、不!陈爷不要多心。"
原来那天清妍被老熊扶进后台后,老板就没有让她再唱了。清妍从茶馆后街出来,老熊替她喊了一辆东洋车,她坐上回到自己狗尾巴胡同大杂院的家。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娘在挑选高粮面中混的沙子,为明天早上蒸窝头作准备。她爹躺在床上,有一声无一声的咳嗽,她爹是哮喘病。这个病在冬春交替时节更历害。弟弟清泉已经睡了。她娘见她回来有点惊讶,因为比平时回来得早。见女儿虎着脸,也不敢多问。毕竟一家人靠女儿吃饭。女儿家在外面抛头露脸,难免有不愉快的事情。唉!叹了口气,她娘抹下湿了的眼睛,也不声不响的缩上床头去睡了。
清妍进到后面自己的小屋,鞋一脱和衣躺在床上。想到今晚在茶馆歌场差点挨一耳光的事,不禁泪如雨下。要不是那位公子相救,今晚还不知什么结果。前思后想不能入睡。第二天晚上她就找老熊帮忙打听这位公子的姓名地址。老熊能去哪里打听?他也只有等到下次客人来了时再问。
老熊陈吟秋没有等到,他倒等到了方桐。方桐离京前和京中几个客户来附近酒馆辞行,酒后到"万里香"来喝茶。老熊逮了个正着,把陈吟秋的姓名地址向方桐问了个清清楚楚。清妍本想自己登门致谢,又担心人家说她孟浪冒失。所以找老熊代为致谢。老熊白天有空,抽出时间去四川会馆,才知陈吟秋已经搬到金鱼胡同。白天去了两次,没有会到人。一问才知道陈吟秋已在外交部当差了。晚上老熊又要在茶馆侍候,所以直到今天,老熊直接到外交部找陈吟秋。
陈吟秋听完原委后,说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请你转告清妍小姐,让她不必挂在心上。"说着把老熊提来的细八件糕点盒推给老熊,让他拿回去,还给清妍姑娘。老熊急忙解释道:"这是清妍姑娘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是不是你们新派人物瞧不起我们这些九流之外的人?"老熊不说"下九流"这几个字,他觉得太剌耳了。就是"下九流"的人也有自尊心。他刚才就从门役处打听到陈吟秋是留学东洋的博士出身。陈吟秋见他这样一说也不好推辞,就收下了。临出门时老熊说:"对了、清妍姑娘说了还请你多多来‘万里香’捧场。现在你是京官了,在京城有时间。"临末老熊又加了一句。
陈吟秋回到参事室叫仆役给四个参事泡上茶,五个人把清妍送的细八件糕点分而食之。
这样一来平时陈吟秋无事逛琉璃厂,也顺便在大栅栏八大胡同的"万里香"坐坐。有时也点清妍的戏听。自从那晚飞茶碟救了清妍之后,清妍对他心存感激,点自己的戏时,清妍除了唱得卖力外,眼锋也多瞟陈吟秋几眼。茶馆的人是认识陈吟秋的,知道他能文能武,又从老熊那里知道了陈吟秋是东洋留学回国办外交的,陈吟秋手头也大方,常给茶役点小费,所以茶馆上下对他格外巴结。一来二去陈吟秋成了"万里香"的常客。一天老板要陈吟秋给歌场写付对联,给歌场增加点书卷气,去点市井俗气。陈吟秋正好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塊壘,也不推辞,提笔写道:
伤年来国步艰难,群雄束手,策士无谋,唯听燕赵悲歌惊北斗;
叹今宵浔阳惆怅,小髻横波,双鬟侑茶,剩此曼声舞曲唱南朝!
写完众人叫好,老板也觉得切合场景,叫人用玫瑰色海芙绒面料,在上面用粉金嵌金字,制成挂联,悬挂在歌台两侧。
转眼到了端午节,在京各部院放假过节。陈吟秋早上刚从包饭的馆子吃了早饭回来,见大门外停了一辆东洋车,远远看见清妍正在打发车伕。忙上前问道:"清妍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不许来啊?今天园子放假,人家过来看看陈先生。不行吗?"茶馆白天是没有歌場的。说着她从东洋车上拿下一个蓝布包的京胡,陈吟秋不解地看着她,和她进了四合院大门。他来京三月知道这些北地胭脂的直爽习性,有些事你不问,她自己也要说。进屋坐定献茶客气后,清妍道:"我一直跟师傅在学小生、京胡。最近师傳说我学得马马乎乎,可以登台了。但我心里又没有底。想陈先生是客人、又是朋友,所以今天登门来请教一下,练个胆,晚上也才敢上台。"陈吟秋听她一说,才明白清妍的来意,笑道:"好、好!把我当试验品。来、开始!"清妍将京胡琴套取下,放在膝盖上,把京胡再放上膝盖,调了几下弦、试试音,然后左右开弓唱起:"今日里在小沛大败一仗。"《白门楼》吕布的唱段。
北京人爱听京剧,听胡琴声一响,院子里其他住户的小孩大人就围到陈吟秋门前,站在阶沿上向屋里探头探脑的看着听着。清妍本是吃歌场饭的,倒一点也不觉得不自在。陈吟秋见这样叫清妍干脆把凳子端出来,坐在门前台阶上面朝院子唱起来。一曲唱罢、众人鼓掌都叫好。这下清妍来劲了,把学的几曲小生唱段都练了一遍。结束时自己都觉得唱得好,信心满满的。唱完后,众众余兴未尽的退去。陈吟秋待清妍收拾完毕,出门在自己平时包饭的馆子多要了两个菜和清妍吃晚饭。饭后,清妍告辞回家休息,准备夜场登台。
当晚、清妍登台前先在台上"出将"的马门口,挑开帘缝隙看陈吟秋来了没有,见陈吟秋坐在平时坐惯的位子,才放下心来。茶馆内早就人声鼎沸,众人谈笑在等开场。前两三个歌女唱毕,陈吟秋将手按住茶碗盖翘起姆指,茶役老熊早巳看见,过来假装掺水,低声问道:"清妍?"陈吟秋微一点头,从桌下递了一块钱给老熊,老熊接过钱上台去了。一会儿台上摆出粉牌,上写着:陈吟秋先生点清妍小姐反串"白门楼"。台下一阵轰动。因为平时这里的歌女都是唱青衣的,反串今晚还是头一次。清妍走上台来,在正中一凳子上端坐,右手执弦、左手扶弓,一声:今日里在小沛大败一仗。"响遏行云、声震屋瓦。下面接连几声:好!好!一曲唱完,马上又有人点:"辕门射戟。"
至此清妍在歌台青衣、小生都唱,渐渐的成了"万里香"茶馆歌台的台柱子。开始在京城慢慢有了点名气。
清妍年方十八。陈吟秋二十有二,家中巳有妻子,这点清妍也知道。但她早就芳心暗许。她想她可以给陈吟秋当妾。北京城里三妻四妾的人家多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新派人物纳不纳妾。陈吟秋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好像并不知道她的心思。
这天她要陈吟秋带她到红螺寺去上香许愿,她祈祷像红螺姑娘一样成为心上人的美眷。陈吟秋不知她的心思,也正想赏赏京中的名胜,就同意了。出了东直门,二人一人一辆东洋车直奔红螺山红螺寺而来。
红螺寺始建于东晋咸康四年,原名“大明寺”(明正统年间易名“护国资福禅寺”,因红螺仙女的美妙的传说,俗称“红螺寺”)。红螺寺坐北朝南,依山势而建,布局严谨,气势雄伟。它背倚红螺山,南照红螺湖,山环水绕,林木丰茂,古树参天。红螺寺处于红螺山山前的千亩苍翠的古松林之中,形成一幅“碧波藏古刹”的优美的画卷。
快到庙前了,就见三五成群的身挎黄布包,上写:"朝山进香"四字,手执青香,口唸弥陀,脚穿草鞋,三步一拜,五步一叩首,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善男善女。清妍也赶忙下了车和陈吟秋走在后面。快到山门时,在门口迎接的小沙弥喊道:"各位居士辛苦,请到大厅落坐。"各位香客听后笑容满面,口称:"谢过小师傅。"跟着一个小沙弥从山门鱼贯而入。清妍和陈吟秋跟在后面。因为清妍在黃包车上一路颤跛,腰腿痛就挽着陈吟秋,娇滴滴的像小鸟依人似的,拾阶而上。进得山门,门内一小沙弥将她二人一打量,说道:"二位施主这边请!本寺方丈有话,专请二位施主。"不要她们二人随众进入傍边的大厅。清妍和陈吟秋觉得奇怪,并不认识方丈,怎么倒要专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