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有认真倾听他疯话的友人，是件幸福的事。
但是有很多苦闷，并不是与他人倾诉，就能够开解的。苦，还是苦在心中，只能用酒来排解。
“请问，您是陆绫音小姐吗？”
放课后的教室，一位手拿照片，穿戴整齐的男子将陆绫音叫住。
“我是陆绫音。”她点了点头，茫然盯着那张不熟悉的脸：“您是哪位？”
“哦对了，您还不认识我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莫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杨凌。”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名片。
苏小鱼一边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口中念叨着“有什么好看？去去，都一边去，少在这凑趣”，一边抢过名片来。
名片上印着“莫城律师事务所杨凌”的字样，和他的自我介绍一致。
苏小鱼前后翻着，哼了一声道：“什么鬼？你找错人了吧？我们家绫音应该没什么需要和你们律师打交道的事情。”
“之前没有，今天这不就有了？活得久了啊，什么都能见到呢。”律师推了推他的眼镜框，笑眯眯地道：“陆绫音小姐，这儿不方便说话，你愿不愿意找个私密点的地方，和我单独聊聊？”
“看看，狐狸尾巴暴露出来了吧？”苏小鱼护住陆绫音：“我警告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别打小绫音的主意，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有长得像我这么好看的禽兽，只怕那修为好歹也要千八百年了。那真是比见到我一个大活人还要幸运了不是么？”律师不愠不恼，做了个很绅士的动作：“请陆绫音小姐赏脸，和我单独聊聊吧。我保证我不是会吃人的妖怪，而是个会心平气和谈论事情的普通律师。”
“也许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何况，他看上去确实不像坏人……”
“stop！坏人能用眼睛看出来了，那世界上就没有受害者了好伐？”
苏小鱼抱着双臂道：“和你走，可以。但是必须得我陪着她。”
“这……不大方便吧……”律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有什么不方便的？除非你真的在图谋不轨！”苏小鱼指着他的鼻子道：“心虚了不是？心虚了不是？鼻尖上都流汗了！”
“那个……要是陆绫音小姐没意见的话，我也没意见。但是这毕竟涉及到个人**，您确定真的要带个外人陪同么？”
陆绫音点点头：“没关系的。我信任小鱼。”
“那么言下之意就是不相信我了？”律师苦笑着摸了一把脸：“难道我看上就那么可疑吗？这可不是好事，我真该考虑考虑要不要去整个容了呢。”
在一家很安静地西餐厅落座，他斜了一眼苏小鱼：“陆绫音小姐，接下来说的事情很重要，你真的确定，不让外人回避吗？”
“我说了，小鱼是我最好的朋友，没关系的。”
“就是啊，一个大老爷们，有话就快说呗，非避着我干什么？吞吞吐吐，嚼口香糖似的烦死了。”
“既然这是陆绫音小姐的决定，那我也只好尊重。”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夹。
那天店长递给她的一沓纸，是君慕接近她的真实，以至于今天看到那厚厚的文件时，她隐隐有些抵触。
“这些是什么东西？”
“资料。但是因为很厚很细碎，我就不请您一一过目了，只挑最重要的部分。”
他从文件夹中，拿出了三个透明的档案袋，放在陆绫音眼前。
“请您先看看这个。”
苏小鱼把头凑过去，逐字念着：“dna检验报告……”
她与陆绫音对视了一眼，讶异道：“这是谁和谁的检验报告？”
“都是陆绫音小姐的。您左手边那份是您和陆天亚先生的，中间的那份是您与陈美珍女士的，右手边那份是……”
“停！”陆绫音打断他的话：“陆天亚是我父亲的名字，陈美珍是我母亲的名字，我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孩子，为什么要做dna？”
杨凌律师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地笑容：“您还是先看看报告再做结论比较好些。”
对那一大堆看不懂的数据，陆绫音全部都跳过，一直翻到结论。
苏小鱼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份报告，无一例外，全部是9999999%非亲生。
陆绫音怔忡一瞬，忽然笑出声来：“那个……律师先生，请问您不是谁请来骗我玩的吧？”
“我是个很有职业素养的律师，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但是啊，竟然说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这不是很可笑？”
“我很抱歉，也很遗憾，可是事实正是如此。”律师指着最后一份报告道：“这是章乔先生和您鉴定报告，虽然我想您大概已经有系数，但还是亲眼看看比较好。”
在完全陌生的名字之后的检验结果却为9999999%父女血亲。
陆绫音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苏小鱼连忙将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这……是谁？章乔是谁？我不认识，听都没听过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我的父亲？”
“嘛，科学和情感之间，总还是会有些不相容的地方。然而，数据这玩意最有趣的一点就是，无论再常人眼中看起来多不合理，它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杨凌律师顿了顿，略有些沉重地道：“陆绫音小姐，不管您情感多么排斥，但是章乔先生，毫无疑问就是你的父亲。而你现在的父母亲，却是养父母。”
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倏然间，陆绫音爆发出一阵发狂似的大笑。
“绫音，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不，我没事，我很好，我好得很。”她的目光闪现出冰凉凄冷之意：“律师先生，是谁给您好处，让您这样说的？”
“我再强调一次，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律师。”
“既然有职业操守，为什么要说谎？”陆绫音冷笑道：“我才不是爸妈收养的孩子。我小时候经常听妈妈给我讲，我出生的时候脐带绕颈又下了产钳，差点我们母女都活不下来，好在最终还是保住了性命。她每次将故事给我听得时候，眼神都那么真挚，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演技吗？”
“这……恐怕不是……”律师犹豫了一下，回答。
“哈？”苏小鱼犯了糊涂：“律师先生，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可能绫音不是陆伯伯和美珍阿姨的亲生女儿，美珍阿姨的回忆也不是说谎话？你可别告诉我美珍阿姨的精神有问题，我可与美珍阿姨很熟悉，说她有问题的人才有问题。”
“这个……其实事实是这样的。”
律师定了定神，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诉说出来。
章乔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白羽，他和妻子感情甚笃，但是唯独的遗憾是他妻子的身体极弱，很难有孕。但章家的家产，却不能没有人继承。
章乔也不想收养别人的孩子，思来想去，与家中的一个佣人言谧发生了关系，言谧很快便怀了孕，章乔怕直白地告诉妻子，妻子会承受不住，于是便偷偷在外给她置了房。
十个月后，言谧生下来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儿。章乔的情绪就有些冷落落的，只是每个月打钱给她，并不十分关怀，一年女儿也就能见到爸爸一两面。
时隔几年，言谧再次有了孕，她以为自己又触到了希望。但是，恰在这时，白羽腹中也有了孩子，他高兴得不得了，仿佛忘了他还有一个女儿，而女儿妈妈还怀着第二胎。
白羽的b超鉴定是个女孩子，白羽很是沮丧，但是章乔却依然很高兴的样子。看到章乔对妻子和她截然不同态度的言谧，起了嫉妒之心，把自己和章乔的关系透露给了章白羽。
接受不了丈夫背叛的她动了胎气而早产，而在同一日，陈美珍的孩子因为脐带绕颈，生下来便是死胎。
言谧想办法买通了医生，将陈美珍的死胎和章乔妻子产下的女婴交换。原本已经极度虚弱的白羽，第二天便咽了气。
白羽虽然死了，言谧成为章太太的如意算盘却彻底落空了——在白羽死后，章乔始终没有再娶。章乔认为妻子的死全部都是言谧的过错，只扔给了她一大笔钱，和她与两个孩子彻底断绝了往来。
原本已经只能怀念妻子的章乔，无意中看到了朋友圈转发的视频，认为视频中的女孩，实在是像极了年轻的妻子，于是想方设法找到了她的资料，并竭力说服了女孩的父母，做了dna鉴定。
“嘛，整个过程大概就是这样了。”杨凌将交叉的双手放在膝盖之上，悠悠道：“请问陆小姐，有什么感想吗？”
“所以你想告诉我，其实我就是故事中那个被小三气死的悲惨女主角和那个出轨还出得冠冕堂皇只会抱着照片装情圣的渣男的女儿？因为我在咖啡厅和男朋友合奏，被渣男看到，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来打扰女儿生活了？”
“虽然言辞有点犀利——”律师推了一推金丝框眼镜：“但在下无法反驳一句。”
“那么，这位渣男男主现在找回女儿了，又有什么打算？”
“把女儿接回家，弥补对妻子和女儿的遗憾。”
“少开玩笑了！”陆绫音拍案而起：“他算什么玩意？把女儿接回家？他问过他女儿的感受吗？问过她愿意不愿意吗？这么自说自话的家伙，不会还觉得自己的做法很正确吧？”
“陆小姐，我知道你现在的情绪很激动。但是我只是个律师，只是在传达当事人的医院，并没有义务承担你的怒火。但是，我是个有职业操守，还很有人情味的律师，鉴于事情太突然，正常人都接受不了，我也不与你计较。我还不计前嫌好心提醒你一句——”他微一停顿：“我的情报没错，你的父母，好像都在章乔名下的公司上班。你拒绝得太果断的话，以章乔先生的脑回路，只怕不会认为你是不愿意和他回家，而是认为陈美珍小姐和陆天亚先生在乘机敲诈。他的名声一向不大好，可以想象你珍视的父母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你在威胁我？”
“不，没有。我只是以一个有操守又有人情味的律师身份提醒我的当事人，莫太意气用事了。”
陆绫音已经快要失去理智，始终沉默的苏小鱼抓住陆绫音的手臂，开口道：“从刚才我就很在意了——美珍阿姨和陆伯伯都在他手下工作的章乔……”她迟疑了半晌，才轻声道：“难道他那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叫做章汐？”
“啊，的确。与陆小姐同岁的，章乔先生和言谧小姐的小女儿叫这个名字。”
苏小鱼的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陆绫音瘫坐在了椅子上。
这是噩梦吗？如果是噩梦的话，真的希望快点醒过来。
曾经以为，发生在偶像剧女主角身上的故事，很精彩很刺激，可是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是那么那么地，让人难以忍受。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杨凌掏出了两张名片，一张是自己的，另外一张是章乔的。
“如果陆小姐有什么困惑，随时随地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您想通了，章先生也随时欢迎您的叨扰。”
“我……我才不要叨扰他……”她喃喃自语。
杨凌摇摇头，收拾好文件，朝她们行了个礼：“那今天就先这样，我告辞了。”
原本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却很合气氛地，大雨倾盆。
苏小鱼第一次这么切实地感受到，雨水那样像泪水。
苏小鱼把陆绫音的头放在怀里：“想哭的话，就哭吧。”
“不，我一点都不想哭，甚至，好想笑。”陆绫音失神地道：“我曾因为一份被鸠占了巢的感情，放弃了小提琴；又因为一点点的欺骗，就疏远了君慕。可是，这么看来，我好像根本没有怨怪这些的权利。我自己都是假的……假的啊……真的陆绫音，早就已经在十九年前死去，我只是个四不像的替代品罢了。”
苏小鱼听着她的呢喃，抿着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如果她都哭了，绫音一定会更难受。
她一向很擅长逗趣，但是，为什么她却变得这样笨口拙舌，说不出一句安慰话呢？
“是啊，你的确是个赝品，冒牌货。”忽然有一个毫不留情地声音无端地插入了她们的对话中。
难道现在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都这么嚣张了么？苏小鱼想要瞪出自己一生的愤怒，却在回头的刹那傻了眼。
君慕。
被淋成落汤鸡一般，满身**的君慕。
苏小鱼气不打一处来：“唉唉，绫音这么难受，你看不出来？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很过分的知道么？”
君慕毫无顾忌地，甩了她和陆绫音一脸水。
“过分？我本来就很过分，我是个为了写剧本而去接近一个楚楚可怜女孩子的混蛋，是一个如果不长着这张脸蛋就是个变态的跟踪狂，也是个总喜欢把秘密当作是光环的神经病。但是——只有我这样的瑕疵品才最适合赝品，如果要是把赝品和纯洁无瑕的真品摆在一起，不就全都露馅了么？”
君慕拨开苏小鱼的手，将陆绫音打横抱起。
“喂，君慕，你干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冲凉！最好的宝物，要用最好的水洗，像是我们这样的残次品，只需要用雨水浇一浇就会干净了！”
他在冲出去之前，向苏小鱼丢了一样东西，苏小鱼定睛一看，是一把折叠伞。
“嘻，我们俩是疯子，淋雨就罢了。你要是得重感冒估计我和绫音都会歉意的吧。外面雨大得很，就算是打伞回家，也别忘了好好冲个热水澡，喝一碗姜汤。”
他抱着陆绫音，消失在雨幕中。
真是疯子。
苏小鱼这样想着，嘴角却扬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重度疯子，一定无法拯救绫音的吧。
她打着伞，踏着水花，刚走出西餐厅，一辆红色的轿车便停在了她的眼前。
“hello，beautiful girl!”坐在车上的女人摘下墨镜：“受到君慕所托，我来载你一程！”
“哈，陶妖儿学姐！”苏小鱼一笑，打开车门坐了上去，搓了搓手道：“君慕那小子，到底准备有多周全啊？”
“他准备得一点都不周全，有的只是经历而已。”
“哎？您刚刚说……”
“我什么都没说。”陶妖儿嫣然道：“赶快系好安全带，我要加速了哦！”
油门轰响，透过满是雨水的玻璃，苏小鱼看到君慕正抱着陆绫音在雨中转圈。
而陆绫音虽然不断在惊叫，衣服头发都被雨水浸得一团糟，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苏小鱼无端想起了谁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唯有经受阴雨的洗礼，才能更好地接受阳光的沐浴。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