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空冷,万簌寂静。
老者的马车经过一夜飞驰,穿过伟岸的铁棘山脉,在一处名曰“峡谷柔情”的酒馆前停了下来。
酒馆分为上下两层,下面是吃喝玩乐的固定之所,楼上则是旅社,供过往行人休息过夜。
铁棘山脉是中原大陆南北分界线,也是南北出行的唯一关口。
山南山北飞雪连天,道路受阻。
很多因雪天停止跋涉的过往商旅便挤在这间酒馆里,天放晴才能离开。
酒馆里热闹非凡,时不时传出或哄笑或嘈杂或打砸怒骂的声音。
一辆并未引人注意的马儿在酒馆前停了下来。
车里早已坐得臀部发麻的老者探出脑袋,抬眼微微望了望面前的小酒馆,迟疑了小会儿,然后了无生趣地下了马车。
掀开酒馆厚厚的帷幔,老者微微的躬身走了进去,浑身上下透着奔波劳苦的不适。
酒馆内很温暖,暖流迎面扑来,与寒风凛冽的外面完全是两重对立的世界。
老者背着巨幅卷轴,一张紫得近乎墨色的面孔,不威不怒却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
那副消瘦却高大的身躯,隐隐带着几分望而却步的威慑力。
他一走进酒馆就显得格外惹眼。
酒馆内无论是喝酒调侃,还是嘻嘻哈哈耍酒疯的客人,在看到老者走进来的刹那,不免都要看上一眼。
每个人的眼神都会情不自禁的望过去,却不敢多看。
因为他的那双眼睛,闪烁的冷光仿佛能穿透人身体的无形利刃,带着几分冷意。
“吆,客官,需要点什么?”见有客人登门,酒馆里伙计忙不迭的上前问道。
“一碟花生米。”
老者选择了一个靠拐角的地方,不急不忙地走了过去。
“就这些?不需要点别的?”
通常客人点了花生米,绝对会要一壶酒。
老者只要了一碟花生,伙计难免会出于好奇的问一句。
“只要一碟花生米!”
然后,老者微微加重语气道:“顺便再给我准备一间上房。”
说完,他朝着伙计丢去几粒金豆,道:“我的马儿还在外面,劳烦照料一下。”
伙计迎奉一笑,接过老者丢过来的金豆,将金豆在手里颠了颠。
为鉴真伪,他将金灿灿的金币夸张得用嘴咬了咬,然后一脸贪婪的笑着答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老者略显疲乏的双眸瞟了瞟酒馆四周,走到拐角处空挡的位置,轻轻地坐了下来,坐姿透着几分慵懒。
他坐下来的那一刻,酒馆里的人再次扫了一眼老者后背背负的巨幅卷轴,无不觉得奇怪且神秘。
那巨幅卷轴神秘惹眼,仿佛比金钱更具诱惑力,引人好奇。
伙计将金币交给柜台整理账目的老板,偷偷地嘀咕了一句:“怪人!”
压抑气氛在怪异冷淡的眼神下持续片刻后,旋即再度变得热闹起来。
这时,伙计热心周到的将一碟花生米送了上来,顺便还奉上标准得只露出八颗牙齿的服务性微笑。
一个孤单消沉的背影,一碟花生米,成了这间酒馆独特的一个景象。
老者对着花生米一动不动,双手叠放在桌子上,一副等待挚友把酒言欢的神态。
在漫漫雪夜里结识的那名少年,曾答应请他喝酒,他要早早的备下下酒菜,心里有了些许期待。
按照少年那行径速度,差不多会在三天后达到这间酒馆。
这三天,老者便要无聊地等着。
此间等待的焦灼与孤独又一次交织一起困扰着他。
在酒馆的客人眼里,早已将老者的奇怪行径视为怪类,那些不解其意的酒徒也在窃窃私议。
逗留在这间酒馆的过客继续他们的漫天胡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肆无忌惮的将酒后狂言继续进行着。
天下何其大,却大不过人的一张嘴。
“上元节灯会上,狮子楼那一场高手对决可谓是惊心动魄,惊天地泣鬼神。”
一黄毛渣髯大汉,胸前一片茂密如草的胸毛展露于众。
一身结实的肌肉紧绷,一看便知魁梧有力。
烛火扑朔,三杯两盏觥筹交错间。
酒兴一起,酒桌之上无不可侃。
围坐在渣髯大汉身边的几桌客人也渐渐议论了起来。
“无名枪与竹剑的对决,可谓精彩纷呈,只可惜国柱府三少爷命丧狮子楼,喉咙一处致命伤,伤痕一寸三分。”
在场的酒客骇然,却无不惊叹道:“那一战旷古烁今!”
“这一战害得护国公龙少钦老来丧子,悲痛不已,特悬赏五万金为子报仇。”一口酒下肚,那名胡髯大汉眼睛里冒出了金星,连连咋舌。
财勾人心,酒壮怂胆。
几碗酒下肚,胡髯大汉凶悍的双眼渐渐迷蒙起来。
“那少年从来没有人见过长什么样,只知道修为不低,纵观天下少年英豪也未必有几个人是他对手。”对胡髯大汉碰了一杯,一个已经喝得伶仃大醉的中年瘦男人道。
胡髯大汉摆了摆手道:“传闻那少年穿着破衣烂衫,手持一柄青竹剑,不喜言笑,一笑便杀人,杀人前必和人打赌······”
随着议论声的弥散,酒馆内的冒出来的疑惑也是不少:“打赌?赌什么?”
“只赌一壶酒,上好的酒!”
忠唐万年,前唐的一个西北郎将。
李唐王朝颓废后做了刀尖舔血的行当,成了北凉王府的一名家臣。
凭借杀人如麻的天痕钝刀,早年便在苍茫北凉立下了赫赫威名,也因此有了“钝刀王”的称号。
刀未开锋遂为钝刀,以一把钝刀横行北凉二十六州府,在北凉算得上排名前三的高手。
坐在拐角处的老者听着周围的谈论声,盯着那盘花生米,很有耐心的等着昨晚行走在雪夜中的那名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老者深信不疑的觉得昨晚那名倔强得可爱的少年定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这少年的脑袋,天下谁人有这个本事摘下。”
一颗少年头,价值五万金,天下不动心的人还真不多,何况是在这样的乱世。
忠唐万年抹了一把如抹布般褶皱的灰红脸颊,一口酒下肚,狂言道:“这少年的人头,将非我莫属。”
众人脸色有些狐疑,虽说忠唐万年在西北的名声不小,但他的这席话却被当成酒中戏言。
“我的刀,西北无人能敌,在这西北百万之境,谁人敢说自己的刀剑快得过我?”
忠唐万年早年随军打仗,冲锋陷阵于疆场无数。
唐颓后做了杀手的行当,手上的那把钝刀不但没生锈,反而越来越快。
五万金,动人心!
财宝窥人心,谁人不想得?
“国柱府三少爷自小深得剑门师叔八难真传,那份天资在剑门上下也能排进前三,凭借一把无名枪所向披靡,无论修为天赋还是悟性都属绝佳,这样的实力尚且不是乌鸦的对手,你······”
一群酒客三三俩俩的议论着,对于忠唐万年方才的一席酒话,无不抱以怀疑的态度。
忠唐万年是爱惜脸面之人,就算是真的不敌,嘴上也不会认怂。
这世上,酒喝得越多的人越不要脸,但这却又是一个十分滑稽的矛盾,不要脸恰恰是为了脸。
“只要那少年一出现,我忠唐万年一刀就能取下他的脑袋!”
忠唐万年掷地有声的将较真的怒气撒在碗上,重重的往地上一摔。
“小二,再上一壶菩提酿!”
忠唐万年的酒劲一上来,刚才那些喝酒打诨的人都不敢再质疑他的本事,一个个全都低下头喝酒,没有人愿意尝试钝刀砍脖子是什么滋味。
喝酒最是怕没有酒品耍酒疯的人,尤其是这种耍起酒疯就随随便便要人命的猛人。
酒馆的气氛再度荫翳下来。
唯独,坐在拐角处的奇怪老者盯着一碟花生米,心不在焉的浅浅抿一口茶水。
他喝水的表情很勉强,好像喝进嘴里的不是水,而是醋一般酸涩。
······
三日后,入夜。
山谷又下起了大雪。
酒馆外风声簌簌,忽然传来一声烈马啸声。
那啸声来自于那匹踏雪无痕的马儿。
打破这种冷凝氛围的是一位穿着破烂的冷俊少年。
在闪烁不定的烛火渲染下,那破衣少年冷俊的俏脸上,隐隐折射着淡淡的阴沉。
那是一种如秋风横扫落叶般的阴沉!
少年进入酒馆,走到醉意阑珊的忠唐万年面前。
少年问道:“一个月前你护送过一件宝物到国柱府?”
忠唐万年醉眼迷离,嗔怒道:“滚一边去,别影响老子喝酒!”
少年拿出剑,一根竹片做成的剑。
他走进酒馆时,已有人发现了他的剑,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剑,像小孩的玩具!
只是,剑杀过人就不再是玩具。
人们将所有视线投在那把剑上,然后望着他的脸!。
“乌鸦!他是乌鸦!”
乌鸦是世上最不受人喜欢的鸟。
乌鸦报丧,喜雀报喜。
“杀人一剑,一笑杀人的乌鸦!”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老者转过头,望向三天前在雪夜中遇到的少年,褶皱的脸上洋溢兴奋与喜悦。
少年也看到了那名老者。
只是,那双如炬的双瞳盯着忠唐万年道:“我是个不喜欢将话问第二遍的人!”
忠唐万年虽喝得满脸通红,却也知道乌鸦手中长剑的威力。
乌鸦提剑道:“我不喜欢废话,手中的剑更是如此!”
忠唐万年不由手心出汗,手已紧紧握住钝刀。
看到乌鸦的眼睛,忠唐万年仿佛瞬间酒醒。
“我确实护送过一件宝物到国柱府。”
乌鸦问:“和谁一起?”
忠唐万年道:“我不认识他,他蒙着脸,一路上不曾言语。”
乌鸦又问:“他在哪?叫什么?”
忠唐万年摇头:“那人是个怪人,可怕的怪人!我不知道他在哪,也不知叫什么,只知道他左手用剑!”
乌鸦道:“什么样的剑?”
忠唐万年道:“一把锈迹斑斑,沾满血迹,满身伤痕的剑,无锋无芒,长约三尺三,剑柄龙纹,双龙戏珠!”
灯光昏黄,火光闪烁。
乌鸦舒尔转过身,已被许多人围住。
四下静寂。
黄色的火光照红了忠唐万年的醉眼。
忠唐万年冷冷一笑,贪婪四溢,喝道:“国柱府通缉要犯,五万金赏钱,想拿赏钱的兄弟就得给我拼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