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差这职位,在冥界很吃香,妖魔虽不待见鬼魅,对鬼差倒是客气,只不过那些客气就真的仅仅是客气。收魂办差时遇着无赖挑衅并不少见,被流氓占去口头便宜更是家常便饭,一来二去若耶自是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见惯了风浪,此时银灵子素淡的无赖话显得何其无力。
她皱着眉头两交叉放在胸前,颇有一股悍妇骂街的架势,鼓着腮帮两眼斜瞪着他:“我没工夫在这和你浪费时间,你说罢,我要怎样才能离开幻境。”
银灵子大方地摆了摆袖子,道:“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我不拦你。”
若耶道:“你不告诉我方法?我如何走。”
“方法我也可告诉你,只不过你得先给我一件物什。”
奸巧如他,怎会甘做亏本买卖,只不过这次他怕是失策了,她若耶生前便是出了名的穷光蛋,死后没人烧香祭拜更是两袖清风,每日紧着俸禄勉强过活,哪还有宝物供人惦记。她本不将话放在心上,只不过当银灵子说出要的东西后,她却是狠狠咬了自己舌头,老泪纵横。
“你把那枚鬼帝印给我。”
“不行。”她捂着腰间那枚印章,盱衡厉色。
银灵子点点头,把嘴角一撇,“不给也行,那你就继续留在这。”
听了这话,若耶开始急了,“就算你得了鬼帝印,没有帝君许可,依旧成不了鬼帝。”
她说的一本正经,银灵子却像是在听一个笑话,右叉腰嗤笑道:“我生于太极,若论年岁,比造人的女娲还要年长数个辈分,我去当那个鬼帝,岂不自降身份?”、
“那你要它做甚么?”若耶很疑惑。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叹道:“你不肯给我也罢了,回去之后即刻还给他,你应该知道留着它对你没好处。”
若耶原本都打算好了,他再无理取闹,就拔出血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此时他这样说,倒是乱了她阵脚,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你想令魂魄重生,是也不是?”
银灵子答非所问,却说到了重点,若耶点头。他又道:“我会帮你,所以把鬼帝印还给他。”
“你难不成还会织魂?”若耶将信将疑,一门秘术即便再怎么隐秘,多少风声还是存在的,可魂飞魄散无救,哪怕是无上的神也无可奈何不是么?
“我自是不会,只不过一人也许可以。”
“那人是谁?”
“十月朝在长安钱庄门口见。未时刻,过时不候。”
他将扇子收到袖子里,双搭上若耶的肩,红色眼睛妩媚丰盈,荡漾着浅浅笑意,像极了黄泉岸那片花叶相思。
若耶看愣了神,风刮起满地的杏叶,拦断了她的视线。她抬袖挡在眼前,只听见身旁的人轻轻说了句,“起风了,你该走了。”
话音落下,若耶感觉被人猛推了一把,踉跄地往后面倒去。银灵子站在落叶丛,大红衣裳在一片黄格外醒目,风吹起了他的黑发,与杏叶交织在一起,越来越模糊。
若耶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了陀罗州的西街头,恍惚的思绪,令她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直到东街尾隐隐飘来的琴音,苦涩的调子让人无福消受。
曾经便听说陀罗州存在着一个人物,擅长抚琴。只不过那人的琴艺会随着心情时好时坏,开心时琴音便是天籁,伤心时她的调子却比鬼哭还要难听些。
眼下的音色,尖锐刺耳,死声活气。若耶捂着耳朵,往音源寻去,穿过两条街,那里被灯光笼罩有一双层楼铺,敞开的店门外立着两座兔将军石像,门上牌匾题书“一禾子”,那魔音便是从二楼亭阁传出。
街上之人皆受噪音困扰,紧皱眉头,泛青的眼角带着怨艾,盯着亭阁良久,终不过压着怒气悻悻而去。
妖魔能这般忍让,倒也不是因那楼内有高人,而是世界大千,难断唯有情六欲,六欲下舌却占了一欲。
“一禾子”取自谐音“一盒子”,可想而知是家糕点铺。一禾子的掌柜是只颇有修为的兔精,兔精嘴馋,总喜欢跑到凡间吃一些鲜味儿,甚至拐走了一个凡人做她的私厨。
凡人寿命到底有限,为了能永远吃到凡人做的点心,她将他带到了冥界,冰封了他的阳寿。这事儿按理不合规矩,只是凡人艺无双,用美食生生辟出一道歪路,大家碍于舌尖上的享受,便都默许了他的存在。
“老板娘,休再弹了,我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晚上的萝卜糕还想不想吃了?”
声音是来自一位布衣少年,高而精瘦的身架,脸上也没几两肉。胸前围着一块蘸着糖浆白色绸布,歪着身子靠在一旁的点心架。不难猜,他大概就是被兔精拐来的凡人。
像是被掐住了寸,楼上琴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句骂声:“臭小子你别嚣张,等我学会了你的艺,就把你扔进地狱,让你小子尝尝甚么叫生不如死。”
“呵,你但凡聪明些,我的艺早就被你学会了,谁叫你傻!”
“啪”一声巨响,琴弦崩断,木桌被一分两半,凡人的话似是惹怒了楼上人,掌柜恼羞成怒,提着嗓子大喊:“你小子给我闭嘴!”
凡人站直了身子,摆摆道:“好好好,我闭嘴,好男儿不跟婆娘计较。”
说来也巧,白璃爱极了一禾子的萝卜糕,每次吃着别家点心,嘴上却半句离不得萝卜糕,既然到了这里,如若不给他带去一盒,怕是良心会受谴责。
凡人见来了客人,看她腰间配着鬼令,念着是位当差的,便比平日更多了分热情,“鬼差大人想要些甚么点心,近日小店新出了一款巨鹿糕,香甜软糯,滋味极好。”
“我要一份萝卜糕就行。”
凡人用一片桑叶包好萝卜糕递给若耶,笑道:“大人运气好,这是最后一份。”
若耶付了钱,准备走时,后面来了一个人,也要买萝卜糕。听声音很熟悉,抬头一看却是那位曾同她一块躲雨的少年。少年也看到了她,仅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丝毫没有偶遇的意外。凡人从头到脚将他看了个遍,本以为是个普通书童,对上那对金色双瞳孔却愣了片刻,笑道:“小哥可不巧,最后一份萝卜糕刚被那姑娘买走,今日是没了。”
少年看了一眼点心架,左边的架子上还留存几块糕,便冷笑了一声,“你这凡人睁眼说瞎话,分明还有一份,却要骗我卖完了?”
“那份萝卜糕是自家掌柜要吃的,不卖。”
“既是掌柜要吃,关了门再做也可,这份就卖与我。”少年掏出一锭金子,不容反驳地放在柜台。
“呦,是哪家小哥如此不讲理?”
楼上走下一位身形苗条的女子,紫红色绣着金线迷迭的衣衫,称出皮肤白皙。柳眉如丝,杏眼多情,一点泪痣魅眼含羞,浓妆艳抹下是不可名状的美丽。
兔精掌柜站在柜台内,挑起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打量了少年半日笑道:“念小哥你才来,奴家就不多计较了。”她冲着金子抬抬下巴,“把金子拿了便回去罢,日后再来我一禾子要懂规矩。”
依少年的性格,好言相劝倒也罢了,这一旦威胁了他,局面如何也挽救不了的。他往前挪了一步,眼睛忽然发出金光,后背渐渐展开一对翅膀,那翅膀是半透明的,足足有丈长,轻轻一振,卷起的风似能将房子吹走。
兔精大抵是见过世面,面无慌色的她还能保持微笑,“奴家奉劝少年一句,你倘若要在陀罗州寻事,就算仓葭不找你,你主子也给不了你好果子吃。”
“放肆,你胆敢议论他!”少年的脸色很难看,双眸金光一闪,瞬间就掐住了兔精的脖子,兔精身敏捷,一个翻转飞往屋檐,最后稳稳落地。
少年欲再次出,却被一个声音拦了下来,“念珍住。”
五丈开外,立着一位衣袂翩然的贵公子。公子着白衣,腰间坠珠玉,嘴角那抹浅笑竟明亮到令阴曹也出现了白日。
若耶看呆了,老板娘也看呆了。
本以为那次在夜凉的相望,是缘始缘终灭,若耶从未妄想还能再见到仙人。她心存敬畏,却又怀有侥幸,老天实在待她不薄。
仙人走近了些,少年也褪去戾气回到他身边。他看着少年,无奈地摇摇头,“你呀,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少年沉默着,仙人代他向兔精表示歉意,老板娘听了连连摆,“仙人可是折煞奴家了,早知是仙人要小店的萝卜糕,就是一百份一千份奴家也会准备好。”她吩咐凡人,将那最后一份糕点用心包好,毕恭毕敬地交到仙人。
仙人道了声谢,便与那位叫念珍的少年离开了。
临近黄昏,天下起了蒙蒙残雨。守城人看错了时间,提早将城门关了,所幸那位独眼船夫仍旧在河飘荡。若耶好说歹说,并且承诺给出倍酬劳,船夫才勉强答应送她出城。
船舱里很简陋,瘸着脚的矮桌旁胡乱扔着几把凳子,若耶随便捡起一把用袖子擦了擦坐下。船夫杨楫放了船,只摇了几下,就又停了下来。紧接着船尾传来船夫的笑声:“这船正巧去酆都,公子赶紧进舱躲躲雨。”
船夫见人见鬼,将两幅面孔练得游刃有余,若耶摸了摸荷包里的银块,心里正嘀咕要不要坐一次霸王船,船帘被人掀起,先后进来两名男子。
带头的白衣公子见着若耶,先是愣了愣,随后便给了一个笑容。而后方的少年,则直接冲到她面前,神色戒备地说道:“怎么又是你?你番四次跟着我们有何目的?”
“是我先上的船,怎么叫作我跟着你们?”若耶直起腰,反问道。看了一眼念珍身后的仙人,却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挫感。
听了这话,念珍的脸像是染上了一层冬霜,有肃杀万物的冷峻,倒是仙人温润如旧,寻了张凳子安心坐了下来,说道:“她说的没错,我们跟着她的可能性更大些。”
念珍瞪了她一眼,紧挨着仙人坐下,从随身携带的绸布袋子里拿出萝卜糕,借用船夫的壶泡了茶,一丝不苟地将糕点与茶摆在仙人面前。
仙人却将仅有的一盏茶推向若耶,笑道:“姑娘的衣衫都被雨水打湿了,加之天气阴寒,唯恐要受凉,喝杯热茶有好处。”
说来也怪,同是冒雨上船,仙人与她又都未带伞。后者早已被雨水拉入俗世,而他却仍能悠然缥缈于云上,俯瞰众生。这样的一个人物,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是亵渎,如何再忍心赶他走?
若耶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一时竟不知进退。直到身旁的念珍取走热茶,一口将它灌到了肚子里。她半起身一把夺过茶盏,看尽茶走杯凉,她生气道:“仙人给我的茶,你凭甚么把它吃了?”
“我的衣服也湿了,若不注意也会受凉。”念珍卷着袖子看了仙人一眼,轻声嘀咕,“公子怎么不给我一杯茶?”
这小屁孩,看着年纪不大,吃醋的劲儿倒是挺大。仙人的脾气竟是真好,耐心为少年添上一杯茶后,脱下自己外袍披在他身上,又递了块萝卜糕过去。念珍喝茶吃着糕,透过小窗望着河面细雨,涟漪若浮云,消尽又重生,轻舟点灯,照亮了两岸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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