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黄泉场便如其名,楼背傍水,临河而靠。然而高楼却非黄泉真身,进入楼阁内,有一小厮领路,将若耶和银灵子带入一间厢房。房内有一池清水,上面洒满了紫荆花。小厮用瓷勺从池内舀了两杯,分别递与他们,道:“这是锁灵汤,二位喝下之后会被暂时封住法力,只要出了黄泉场药效便会散了。”
银灵子道:“我记着以前并没有这规矩。”
小厮道:“以前是没有,只是如今效仿夜君修炼幻术者甚多,黄泉场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若耶用余光瞄了一眼银灵子,捕捉到了那双小眼睛里的狡猾,顿时觉得他先前换皮简直是神妙算,就是不知道这药水是否真具备破解幻术的能力。
她端着酒杯正沉吟不决,银灵子倒是爽快地将锁灵汤一口闷,大约过了半刻种,银灵子依旧顶着那张平凡无奇的黄脸,诚然锁灵汤对他的幻术不起半点作用。
想来也是,银灵子的幻术让无间地狱的验魂池都废了,这清汤寡水防防小妖罢了,若指望它识破夜君,也真是痴人说梦。在小厮的催促下,若耶也安心喝了自己那杯。
穿过一道回廊,他们去到了后院。两道架水平桥的尽头是另一座白玉拱廊桥,桥头浮着两座四方亭,客人们都已经上了船,亭里只有丫鬟小厮在打点。
只因银灵子走得慢,他们错过了上一班船,须得等船从前方绕回来,多少是要半个时辰。小厮搬来凳子,丫鬟泡茶上糕点,贴心到能让人忘了时间。
船准时到来,若耶和银灵子先后跨上船,小厮在船板那敲了下,野舟自横。这一路乘艖摇去黄泉场,两岸楼家都挂着灯,烛火将忘川水照得莹莹发亮。河面上开满了凌霄,火红的一片,船自花上而过,留下了碾压痕迹,片刻就又会被重生花覆盖。
若耶望着忘川,惊叹十月朝之奇。都道忘川水活,却养不活花草。就连天界的仙草遇忘川也会枯萎,这阳间凌霄就像是生在忘川,花根扎底,刚好露出花朵在河面。花大色艳,复含暗香。
船过了一道弯,前方有丝竹声起,酒香气来。河面央有五艘飞檐画舫,舫高两层,皆用楠木隔间。船身四周贴着浮雕瑶草,顶上髹着黄漆,柱体通红刻有神兽貔貅。格子窗雕花,美人靠拢纱,华灯绽放璀璨满城河。
刚踏上画舫,便有女子轻纱拂面,奉上杯欢伯。河上有花,花上是船,船飘酒香,因此黄泉场还有另一个极具诗意的名字:花浮酒市。
若耶将酒一饮而尽,半醉半醒听见舫内吆五喝六沸反盈天。
“这里面的都不是甚么好人,要跟紧我。”银灵子将骨扇藏于袖,忽然转过头去,嘴角似笑非笑。
这样的表情,要是放在他自己的脸上,则又是一番美谈。只是此刻一张黄脸堆笑,近看两颊还有斑点,浓眉小眼的模样实在让人反感。
若耶摇了摇头,不明白他甚么模样不好变,非得要变成这样来折磨她眼睛。
进入第一艘画舫,开始却让若耶惊了魂。因为满满一船不是别的,都是些寿命未尽的凡人。
凡人披貂戴裘,皆用玉粉敷了面,拿着金块在赌桌前掂量,看准时便下注。
若耶拉了拉银灵子的袖子,问道:“这怎么还有人?”
银灵子走在前头,侧身避开了一个差点撞到他的凡人,“冥界六界共存,有人并不奇怪。第一艘船是人赌,自然都是些凡人。”
黄泉场的赌有四种,分别是人赌、鬼赌、妖赌以及神赌,每一种赌都对应一艘船。
“可不是有五艘船么?”若耶问道。
“先往前走,你之后会明白的。”
所谓人赌,只不过是将人间赌坊里的玩法带到了冥界,大抵不过是六博吃子,弹棋击敌,穷巷蹴鞠等花样,换汤不换药。只是换在冥界玩这些,就另有一种趣味儿。而玩的人也都是些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几个铜板,平日骄纵乖张,耀武扬威。将人间玩遍后,便寻歪道下阴到冥界,试图要将阴曹也玩个遍。
此刻他们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成了亘古第一人。却不知活人下阴,是要短寿十载。
从人舫出来,船尾与第二艘船头相接处,铺着一块厚青石板。人是不能去鬼舫的,从而此处设有看守。
进入第二艘船,迎面扑来就是一股血腥阴气,里面自是鬼影飘摇,幽光似梦。
鬼赌的口味确实是要比人赌重很多,此处血液喷溅,五脏乱飞,一不留神肩膀上就会多出一只断,皮被啃了一半露出两节指骨。
这时正有两只鬼趴在地上啃食尸体,那尸体并未完全腐烂,身上带着泥明显是刚被挖出。其一只鬼啃尸啃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拖肠带胃,满嘴血淋淋,若耶发现他吃的竟是自己的尸体。
鬼赌有规矩,不得害人,不得害魂,因此鬼要赌就只能拿自己的尸体开刀。鲜尸剥皮,干尸扒骨,比的都是速度。有吃眼珠,能吃者赢;炒五脏,香气扑鼻者胜。
另外还有艺术造诣较高的赌法,例如人骨雕刻,青丝刺绣,鬼画皮等。若耶就相了一副兽皮画。画是满月,月下有女青衣似乘双翼飞龙轻扬而上。
这画是涿鹿之战的一个场景,是天女与神龙之间美丽的爱情。画师讲了一大堆,若耶听进去就几句。毕竟她感兴趣的不是画背后的故事,只是那画青衣,与她身上的这件有几分神似。
若耶本想买了画,只是那画师狮子开口,坐地起价十两。她听完这个价钱,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鬼舫热闹,也很好看,就是鬼总爱瞎叫,若耶被他们吵得耳鸣。她才想叫银灵子离开,那人却早已丢下她站在船尾,正一脸惬意吹风赏花灯。
若耶挤出鬼舫,也没和他说话便直接入了妖舫。刚掀开酒金软帘,身后的就有只拉住了她,耳边是银灵子的声音,“跟在我身后。”若耶没打算听他,臂上的力度加强,他似乎是生气了,“退后。”
若耶胆小,吃软怕硬,经他一吓连连退了数步。银灵子却是笑了,拉起身后人的袖角,将头一低进入软帘背后。
黄泉场的精彩,从妖舫起才算是真正开始。
彼时妖舫的气氛很凝重,所有人屏声敛气,纷纷看着一只青色妖兽,那妖兽的脑袋被咬下了一半,脑髓流了一地。旁边有青发少年半蹲,拿着一个袋子往它嘴里灌气。
妖兽对面是一条大蛇,大蛇赤首白尾,豺狼似的利齿带着妖血,显然青兽的脑袋是它咬的。大蛇后立着一位白发老者,那老者一双眼睛像鹰,拿指了指少年,“你这风生兽已经死了,你给它渡再多的气也没用,愿赌服输就让我大蛇将它吃了提升修为。”
“你放屁,风生兽(1)张口向风,须臾复活。”少年不耐烦道:“你再等等。”
少年一边给风生兽鼓气,一边用力拍着它的脑袋,挣扎了一番后,终是放弃了。将风袋一扔,对老者说道:“把它吃了罢,干脆些别让它受苦。”
老者短一挥,大蛇便往风生兽飞去,蛇口裂开欲生吞巨兽,那死了的风生兽眼睛忽然一亮,血盆之口吐出狂风,将大蛇卷入气流。兽爪一把抓过蛇头,积蓄妖力狠狠咬下,脖子一仰将头吞入肚。
剧情陡然反转,老者顿时被气得吐血,少年则对着死蛇叉腰大笑。最后风生兽将蛇身也吃了,也许光晃了眼睛,若耶总觉得它吃了蛇之后又高了一丈。
这边妖兽斗法乐趣无边,西边角又有异光流火在舫间炸开流窜窗外。若耶想凑过去看热闹,袖子却被银灵子拽了回来。
被限制自由的感觉不好受,若耶拉下脸,“我想去那边看看。”
“你不乱跑我就让你去。”
她抬了抬袖子,“你拉着,我也跑不了。”
他们钻进人群,就看见一个蓝面红发的妖王,两抄于袖,盘腿而坐。身前有一枚铜镜,镜子正面朝上,有乌光刺眼。
镜子上方有一缕红绫,绫罗铺张,盖住了乌光。妖王见此,伸出指往铜镜一点,铜镜即刻升至半空,凌空旋转将红绫一甩而出,之后镜面开出一道口,红绫就被吸了进去。
在这六界里,只要稍微有些修为的妖魔,自会有样法器伴身,眼下的紫河镜与祝巫绫都是大有来头。
紫河镜出黄泉,能照六欲,祝巫绫生天地,能捆情。二者相生相克,相遇注定是场你死我亡的较量。
这祝巫绫本是天界之物,属神女瑶姬。红绫顽劣私下凡间,遭受各路妖魔围堵,最后不知是被谁收了去。此后冥界总能遇到贪玩的红绫,却始终不见祝巫主人。
没有主人坐场的祝巫绫处于了下风,受困紫河镜,成了池鱼笼鸟。
若耶将脖子伸得老长,探头探脑,“这红绫怕是要输了罢。”
银灵子按住她的头,“是这紫河镜快不行了。”
她才要讽刺银灵子看不清现状的眼睛,紫河镜忽然出现一道裂缝,镜面一翻,“嘭”得一声断成几瓣。时有红烟升起,化作一个女子,是那祝巫绫的人身。她走向妖王,得意一笑,“你输了。”
妖王气度大,有长者风姿,自然不会去与一个小姑娘计较。他只笑着将紫河镜收回袖,便与随从离开。
祝巫绫赢了赌正在兴头上,到处拉人比试,询问了一圈没人愿意,她有些恼了,急得在原地打转,“你们这些人真不好玩。”
她这一急,周遭的妖倒都笑了起来。若耶也觉得这条红绫嚣张得有点可爱,嘴角不自主地也慢慢上扬,“看她样子都快哭了,要不你去跟她比一下?”
说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她转过脑袋看了一眼银灵子。他和她仅咫尺之距,那双黑色眼睛被披上了血影,渐渐褪回红色。银灵子盯着她看似乎有一阵子了,偷看被发现,他仅是不慌不忙地一笑,便抬头看向前方,半垂的睫毛试图想要掩盖情绪,又过了半晌,“我都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若耶盯着他的侧脸,那张毫无特色的黄脸,拥有了银灵子的眼睛,竟也散发出异彩来。鼻尖微微发痒,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叫若耶。”
银灵子望入她的眼,依旧是那种躲在幻境后的目光,到底让人看不透。他弯了眼睛,缓缓道:“这名字不好听。”
“你总是这样说。”
这话一出,不仅让银灵子一愣,若耶自己也严重受惊。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久了就会产生幻觉。她这样与他对视,就像曾几何时也有过,只是她都忘记了。
祝巫绫最终也没找到对,化作红绫失落地飘走了。
妖舫上斗妖兽、赛法宝还在继续,他们却离开喧闹去到了第四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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