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崖壁立,雄关千仞。
函谷关的城楼上,徐崤之杰望着在下面校场上正在列队习武的士兵,深深鱼尾纹包围着的凝重双眸中,流淌出些许的暖意。
这位年已六旬的老将,脸庞看上去已经苍老,身姿却依旧挺拔如少年。
秋风吹过,带来遍体的凉意,似乎预示着今年的冬天,将会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使得徐崤之杰双眉紧锁。
“总帅,上一次是半年前,那时候还是春天。”季常说道,他是韩国出身的平民,身材瘦小,眼中闪着精光,是这里的军需官:“大概从两年前起,就从大约一季一次,变成半年一次了。今年到现在只得到过一次赵国的补给,仅有二十车。”
虽然已经过去一百年,东方联军依然保留着五国攻秦大战时的称呼和官职,这支军队的最高长官仍被称作总帅。
徐总帅微微皱眉:“军粮还够吃多久?”
季常道:“就剩两个月的粮草。”
“从今日起,所有军官的配给一律递减五成,士兵递减三成。”
“总帅,配给早就减过了,各个哨岗的驻守人数也都进行了削减,已经减无可减。不过,若是当真事急,只要到东南边几个村镇去征粮,再加上打猎,多挨上几个月也不算难事,所以粮食还不是最要命的。”
徐总帅眼中的暖意退回成更深的凝重:“最要命的是兵器?”
“是的,士兵的兵器大约有一半就快过期。若不尽快补充,只怕今年的冬天,多数人都过不去了。”
乌魔在战斗的时候,皮肤会变得坚硬异常,寻常刀剑很难对其造成伤害。只有使用琉璃铁打造的兵刃,人类的战士才堪与乌魔一战。
因此,琉璃铁制成的刀剑、戈矛、箭镞,是东方联军的将士们不可或缺的装备,关键时刻就等同于生命。
琉璃铁本身就已颇为珍贵,却还有个很古怪的特性——所有琉璃铁锻造的兵器,只要经过一两年的时间就会过期,闪烁的琉璃光泽迅速消褪,退化成普通的铁器。
因此,为了保持战力,东方联军必须不断更新快过期的琉璃兵器,而这是一件非常昂贵的事情。东方诸国维持函谷关驻军的最大开支,也即最大的矛盾起源,就在于此。
琉璃兵器的更新一旦中断,东方联军的战士在乌魔面前就是一群待宰羔羊。季常汇报的情况几乎等同于绝境,徐崤之杰的眼眸转而迷离:“冬天,无论如何,我们三千袍泽弟兄,一定要挺过这个冬天。”
一个声音传来:“总帅,我们收到从魏国金天家发来的雁书!”
季常道:“是如月将军!”
徐崤之杰回头,如月顺着台阶大步流星来到城楼上。
如月生就一张长方脸,剑眉薄唇,顾盼之间流露出超乎其年纪的成熟与冷静。
“八十车的补给车队,上个月已经从大梁出发,领头的是魏国金天家的金天朗和宋国钟离家的钟离期。”
“琉璃兵器有多少?”等不及如月递上雁书,徐崤之杰急切地问道。
“十五车。”如月回答。
徐崤之杰眼睛周围密集的鱼尾纹舒展开来,十五车的琉璃兵器,足够他的部队全体换装一次了。
季常迫不及待的将如月手中的书信接了过去,飞快地扫视一遍,不禁喜上眉梢:“还有铠甲战盔十车、衣帽鞋袜十车、冬衣十车、各类用品器物二十车,另有银钱十五车,用于发放军饷和购买军粮,新兵五百人,补充联军部队!”
他每念一个词,徐崤之杰眼角的鱼尾纹便舒展一些,到最后竟浮现成久违的笑容。
任何战争,打到后来都是后勤补给的战争,对人类的战争是这样,对魔物的战争也是如此。
乌魔的最可怕之处,不在于它们的凶猛和残酷无情,而是在于它们从不需要考虑后勤问题,要做的只是进攻、进攻、进攻。
“只要给我足够的补给,我不惧怕任何妖魔!”多年来,这就是徐崤之杰内心的吼声。
徐崤之杰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如月。看来如月的计划真的有效,真的抓住了金天家家主最迫切的心思。记得那次军官会议上,如月把那个被戏称为“黑雾一日游”的计划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才勉强同意发出的。
“有了这些东西,今年的冬天便不是问题了吧?”他问季常。
季常答道:“省点用的话,足够支持到来年秋天。总帅,如月将军此次真是居功至伟,该当嘉奖!”
如月淡淡一笑道:“补给车队还在路上,等全都拿到了总帅再奖我不迟。再说嘉奖什么的,只要今年冬狩能少死百来个兄弟,便算嘉奖了吧。”
百来条人命,在他嘴里说来,似乎既关心深切,又不大所谓,感觉甚是怪异。
也难怪,徐崤之杰心想,对于一个从九岁起,每年都要经历成百上千次最亲近人的死亡,就这样度过了十年的人来说,对生死的看破是维持精神不致崩溃的必需品。
难得的是,看过了那么多的死亡,在如月的眼眸中他居然仍能找到那道熟悉的光亮,一种带有热情和执着的光亮。
许多东方联军的战士,虽然也兢兢业业地坚守着自己的誓言,但内心早已对残酷的现实感到无助和绝望。而如月不同,就算是在最危险最黑暗的时刻,他眼中也总能看到希望。
徐崤之杰统帅东方联军已经十九年,终有一天,他要把总帅的宝剑交给下一任接班人,他希望就是如月这样的人。
但是,在把这支与他相濡与沫大半生的军队交出去之前,他希望能让她再次走向强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年不如一年。
东方诸国的诸侯和贵族们,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你们真的已经不记得,一旦函谷关失守,会是什么后果?
当然,事情得一步一步的来,眼前最迫切的,就是顺利完成补给和换装,让联军挺过这个冬天。
冬天,特别是满月前后的那些天,是黑雾膨胀得最厉害的时候,黑雾的边缘,会沿着山谷一直蔓延到函谷关的城墙下,释放出大量的乌魔,包括兽类、鸟类、人类,向联军发起持续不断的凶猛进攻。天气越寒冷,攻势就越猛烈。
所以每年冬天,东方联军都要承受可怕的战斗减员。士兵们根据天气变冷的程度,来相互打赌是否能活到来年春天,赢的人可以得到对方留下的头盔。
这场每年一度的艰苦卓绝的守城战,被称为“冬狩”,其实就是冬守的意思。
季常告退离开了城楼。既然已经确定了补给车队的消息,那他现在的工作就不再是向总帅告急,而是去为迎接车队和军队换装做准备。
“父亲,”如月说道:“我在等待你的命令。”当没有其他人在场时,如月这么称呼自己的养父。
十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徐崤之杰带着巡逻队在关前扫荡,清理昨夜的战场,将受伤倒地的乌魔彻底斩首。
他们发现了九岁的如月——就在一块巨石的后面,那是昨夜曾被黑雾笼罩的地方——全身赤□裸,但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只是神情木然地跪坐在两具乌魔尸体的身上,。
一名联军士兵误以为他是乌魔,差一点举刀将他斩首,是徐崤之杰一眼看到他眼眸中闪烁的光亮,及时阻止了那名士兵。
从那时候起,那对眼眸中闪烁的光亮就从没有熄灭过。
“父亲,我在等待你的命令。”
如月的声音将徐崤之杰从回忆拉回到现实。十年了,既是统帅,也是父亲。
他当然知道如月所说的命令是指什么。
从魏国一路向西来函谷关,必须经过周国,也就是周天子自辖的领地。
而所谓天子脚下,却是盗匪横行的法外之地。其中势力最大的,是两个楚人帮派——神蛟门和长风揽月楼。
这两个帮派经营多年,地盘已经占据周国的半壁河山,说是帮派,其实已是一方之主。
这些黑帮贼匪不但势力猖獗,而且本领奇特,战法娴熟。类似金天朗和钟离期那样的贵族子弟,虽然座下不缺兵将,但绝少有对付江湖匪贼的经验。任何疏忽和闪失,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好在这些江湖帮派,对东方联军向来忌惮三分,所以对运往函谷关的补给货物往往网开一面。不过每当有补给车队到来时,徐崤之杰都会派如月前往周国,暗中实施保护,确保万无一失。
不能有失,因为已承受不起任何损失。
“准备好了就去吧,把八十车东西都带回来!”总帅发布了命令。
如月应道:“是!”
“这次多带几个人,我听说越天翩虹的长风揽月楼最近很不安分。”
“越天翩虹?“如月道,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她应该不会对我们的东西下手吧?”
徐崤之杰看了看年轻的养子,道:“我知道你有恩于她,但她毕竟是楚人,楚人不在乎函谷关会不会被乌魔攻破。”
如月道:“小风也是楚人,我们这里还有很多楚人,大家都在跟乌魔作战。”
徐崤之杰道:“东方联军里的楚人,跟外面的楚人不同。”
如月沉吟了一下,道:“嗯,就跟东方联军里的贵族,跟外面的贵族不同一样。”徐崤之杰出身名门贵族,却收养他这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做义子,这种事在诸侯国绝对不可想象。
正好这时候,小风走上了城楼。他并不高大,眉目清秀,今年才只有十六岁,他的父亲也是东方联军的战士,几年前的一次冬狩中战死。小风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战斗经验极其丰富,虽然不喜玩笑,但关键时候能说会道,因此人缘甚好,不久前被任命为虎贲营右都尉。
小风向徐崤之杰和如月依次行礼,然后说道:“洛京那边传来消息,有几辆车和二十几个骑士正去往国色天乡,打的旗号是魏国金天家的,我想应该跟这次的补给车队有关。”
徐崤之杰和如月互看了一眼,两人都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部分车辆和骑士脱离大队人马单独行动,这实在不是一个令人心安的消息。
小风又道:“如月将军,这次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是楚人,我要去看看外面的楚人跟我有何不同!”
徐崤之杰和如月又相视一笑,知道小风定是听到了两人之前的谈话。
“没问题。”如月道:“再带上十个人,我们后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