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在路面翻卷,路两旁树叶边沿灰色还没掉落,云遮住太阳,昏暗清凉的下午。梁胜尧还在上课,根本不知道学校对谭舒健的处理,谭舒健只能一个人回家。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谭舒健的预想,他没想到父亲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即使他可能被退学似乎也不重要——到底什么才重要?我是你唯一的儿子,而且,你也没有值得倾注的事业。
长途客车qì chē站,候车大厅。
谭舒健就背一个书包,手里攥着一张车票。现在在上课和上班时间,并没有十分拥挤的人群,放眼看去都是三三两两的人,背着大包小包,手里牵着一个两个小孩。情侣拖两个皮箱穿过过道,老人小心照料顽皮的小孩,大叔在验票口紧张地翻找自己的**,年轻男子握着shǒu jī带有当下流行红款宽大u型耳机听歌聊天……他什么都没有,shǒu jī塞在书包内侧,耳机……书包塞不下那种小玩意。空旷的候车大厅穹顶很高,所有人的谈话声传到穹顶混在一起又慢慢地降下来,像浪潮拍向底下坐着的人。各种音色混在一起,是嘈杂的噪音,但没人在意,这是候车大厅,公共场所,没有明令禁止谈话。只有谭舒健像是整个人浸没在话语声里,每一种音色所承载的文字内容他都不能清楚分辨,只是在感受——孤独,无声静默的内心。这场穹顶酝酿而下的声势浩大的浪潮里没有他的声音,没有他认识的声音,也没有他愿意加入进去的声音。独自坐立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身边明明人影绰绰——但也只是人影绰绰而已,他的左手边右手边依旧空着,除了心,整个人都是空的。穹顶银灰色支架粗细不一,交错横纵,厚厚的玻璃外表蒙尘已经不能从里面辨认外面的景色,大型炽光灯还悬挂在原来的地方,混色广告贴在四周边角,中央广告位依然在招商投资。
一张条状长方形印写文字加盖红章的票,能上车的凭据,他马上就要回去了。而回去会有什么?家?父亲?
……
车窗外树影重重,景物交替,谭舒健像个失了魂的男孩,眼睛焦距时远时近,头靠在椅背晃动着盯看车窗外面,视线追逐景物反而容易发晕,让双眼困乏:以谭嘉龙作风,我现在回去能做什么?单纯的见面,还是质问他为什么不来学校和校领导处理我被劝退的事情?他都让我好自为之了,我连回去找他的必要都没有。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交谈,自从上了大学,就没有再见过面,只有偶尔的短信来往,也只是简短的消息……
不对。视网膜闪过回忆中的纸片,以及上面颜色映衬明显的潦草的笔书文字。
为什么是——好自为之?
谭舒健惊了一下,内心情感的倾吐和自言自语瞬间垮得仿佛江潮冲垮的临岸大坝,被潮水席卷的破落大坝——湿漉,残破,杂乱。他现在才发觉,那张卡片内容的严重性,他忽略了谭嘉龙真正的含义,所有话都在“好自为之”中结尾,似绵延千山突然断截,之后成海,无边无际的海,生硬地切断本应该还是路和山的远方!已经结束了——一切联系,经年腐蚀的锁链也会松断。这是最后通牒!
“呵,哼哼,哼哼。”谭舒健嘲讽自己干哼几声,没有说话。他想到了一种坏结果,目前最坏的结果,却不愿相信的结果。自认为的聪明,自认定的结果,都比不上谭嘉龙的一句话更让人意外。
刚下车,谭舒健就左手往后压紧书包飞快奔跑,他家所在小区距离长途公交qì chē站约15公里,他没有坐车,只一个人疯狂地跑,没头没脑地跑。路灯亮着,四周是十几层高的生活楼层,经济区在跨河桥的另一边,白天经济区车流量比这边多,现在是下班高峰,路上偶尔会堵车,有人烦躁地等着红绿灯,有人还在车里听着音乐,都习惯了,习惯了这个地方,这种生活方式,这种每个工作晚上的境遇。云鹤4号公园满是来来往往的人,吃完晚饭跑来休息消遣,听小曲,歪七扭八地跳舞,吹吹夜晚凉风。
“哎哎哎,注意着点,别撞上人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不知轻重,做事没分寸。”
热汗密集,白衬衫贴紧上身,偶尔抬臂擦拭额头快要滑落眼角的汗水,书包背面慢慢也湿了。他皱着脸,大口呼吸,步伐脚尖左右飘忽位移,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安全的角度跑。没人看清他的表情,也没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求助,却没人帮助,失措慌乱像动物园侥幸出逃的幼虎迷茫地看着四处铁支直立的笼框,分不清它是从笼里钻出来了,还是本就在自由的地方又钻进了让它气恼的笼子。跑了约一公里他才慢慢缓了下来,急促呼吸,咳嗽,嘴唇泛白。心脏鼓动声音混重没有节奏,胸口剧烈起伏,整个胸膛都在上下震动,呼吸跟不上跑速也提不上来,以致不得不停下来适应呼吸。停下来反而汗液更多,他弯着腰把手背、手臂的汗抹在裤子上,双手撑在大腿上,手掌感觉到大腿动脉的鼓动。他睁大眼看前面的路,挎着包领两三个孩子的女人,抽烟讲笑话的男人,搂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坐在一桌侃侃而谈的阿姨们——没有熟悉的人,没有对我发出最后通牒的人——他不是一直都喜欢在这条道上晃悠到夜宵的时间吗?
谭舒健扯下书包,拎着,最后拖着走进小区。站岗的保安一脸奇异地看向谭舒健。
像条雨巷里落魄的狗,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晃一晃地走着,身后短影摇摆仿佛下一刻窜入地底,消失。
黄砖,白瓷,不锈钢,磨砂玻璃,五楼0506。
钥匙金属叮当响——“咔咔咔”,锁舌没有松动的痕迹,钥匙在锁孔生硬的扭动,屋内随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了,来了。”
“爸爸。”没看清来人样貌的小男孩一把扑上谭舒健,让他有些尴尬地僵立在原地,伴随的是惊奇——什么时候家里入住了女人?还有这么大的孩子?
“啊哈哈,不好意思啊。”妇人赔笑道歉,“还以为是孩子他爸爸回来了,没弄脏你的衣服吧。”
“你是这里的住户?”
“嗯,是的。你找谁吗?”妇人从谭舒健身上抓下小孩,抱在身上。
“你的丈夫是谭嘉龙?”
“哎哟,话可不能乱说,什么谭嘉龙不谭嘉龙的。我老公就一个,是林麟,他马上要回来的,你是他新聘的学生助理吧,怎么这样说话。”妇人明显不悦,“哟,小心我明天就让他解雇你哟。说话给我小心点。”说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客客——客客客——”
“周阿姨,我……”
“哎,是舒健回来啦,快,快进来坐会儿。”邻居周阿姨还和他的丈夫在客厅看电视,女儿和女婿在准备晚餐。邀请谭舒健进去休息。
“不,进去就不了。我就是想问问,我爸爸他什么时候搬走了?”
“哈?”周阿姨回头看了一眼周老头,才声音轻柔地回答,似乎要吐露什么大秘密,“你爸爸没和你讲过?他老早就搬走了。已经不在这里住很久,物业也把你们家那套房子给卖了出去,听说你学习成绩的事还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呢。”
“阿姨,你知道我不是要来听这些的。”谭舒健急了,“他有没有说去哪了?”
周阿姨并不知道谭舒健的来意,只能问一句答一句,虽说说了些无用的八卦信息,但她还是关心他的。
“他没说呀。也没让我们留什么话给你。那天就他一个人跟物业的管理人联系,叽叽咕咕的就把房子给卖了,然后第二天就走人啦。”面前的女人说的绘声绘色,“连张纸片都没留下,直接走人啦。要不是那天我们两个老家伙晨起,怕是都不知道你老爸要搬家的事哦。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的。”
谭舒健沉默。
周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哐哐铛铛的,这么个邻居就没啦。”
“哎,不对啊。那你岂不是,没地方住?要不先住在阿姨家?”周阿姨拽了谭舒健一下。
“不用了,谢谢阿姨。我先去找找物业吧,您忙。”说完急急忙忙跑走了。
周阿姨还在楼梯间探头看谭舒健是不是走远了,转身对屋里看电视正着迷的周老头喃喃:“隔壁老谭搬家也没告诉他儿子的,不会是把儿子给卖了吧?他不要他儿子了?哎,不是呀,他不要,我要啊,学习好,又聪明,挺懂事的孩子。我还白养他呢。”
“你瞎掺和什么,看你的电视。别人家的事还没处理完,你就乱来。有饭你就吃,有觉你就睡。哪那么多闲事要你操心。”电视剧里男主被女配刮了一耳光,周老头拿起**在旁边狠砸——男主真是让人着急的笨蛋!
“周老头,你要死啊,敢打我。”**在身旁女人大腿打出了个红印,她叫了起来,惊着后边厨房的女儿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