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没有关,阳台来的大风将垂地白长帘掀起很高,外面各色灯火离得太远映在窗帘上也只是模糊的黄和浅浅蓝白。夜晚冷风的气味随风灌入,有叶片间的清新,喷泉水滴间暖暖水汽,青草夜间喷吐的草香……但侧躺病床上的人闻不出来,在他的鼻翼,空气单纯是空气,风单纯是风。
谭舒健关了灯,盖上被子侧躺床上,双眼能从窗帘掀飞很高的间隔中看到外面标定在茫茫黑暗中的圆点散发着冷光,在他的瞳孔边角划出十字交叉的亮光影像。床头桌上一张薄薄学生卡压着两张a4纸,被风吹得贴近桌的边缘,“啪唰”的连声,学生卡连同a4纸从病床与床头桌的夹缝滑落,飘开分散在床底。他静静地看着外面,长时间哭泣抽噎影响嗅觉,闻到的都只是一种气味,无味的风,却直通肺部携带让人心酸和疼痛的空气。他猫着腰,床被自然陇了起来,表面褶皱在他背部阴暗面延伸到床沿。白枕头拥抱了他的头部,在脖颈间多出的部分凸起支撑他的脖子,右肩膀承受身体侧躺的大部分重压,长时间不改变姿势使肩膀渐渐麻痹,继而有了发散的星星般电击感。
风吹到脸上,热泪反而凉了凉热脸,双眼红了一圈,不知道是枕头上细菌落入眼眶才这么红还是哭得太久才会红成这样,眼角泪弄湿了枕头一小片,风刚吹干的泪痕稍微动一下脸颊又被枕头糊湿一小块。
身体太累了,哭到没有了力气。即便知道枕头来回沾湿脸颊很脏也无视。呼吸缓缓,似乎胸腔里塞填了密密麻麻的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
“咳咳咳。”间歇的咳嗽让他感受到来自肺叶和脖颈间抽动的疼痛感,但这种感受却让自身感觉轻松了一些,仿佛只有偶尔的痛感才能抗衡胸腔里密集郁结的东西,让他获得短暂的舒适。
“咔。”楼道灯光跟着门的打开进入,像切割的投影光伸进屋内。黑色长影子头部刚好碰到垂地窗帘。落地窗口忽地涌入大风,窗帘大片扬起,瞬间鼓入的风撞到谭舒健被子上,也给了他一道被子削减过的风力,额头感受到斜偏的风力,让人有种要冲破什么的兴奋感,在这一刻也仅此一刻搅乱了他持续的思维。
背后的人关shàng mén一步步靠近,影子也大幅缩减地一小段一小段爬上窗帘,它在窗口翻飞的窗帘上扭曲甚至失去形状。
“现在才八点多就熄灯睡觉了?”清丽的女声从背后传出。
“一个人看外面的景色……”女孩没有看谭舒健,倒是谭舒健见到她的时候视线全落在她身上,“会孤独得让自己心酸。”
的确,孤独的让自己心酸。谭舒健暗自同意她不经意的话。
她径直走过病床,似乎此行并不是看谭舒健。她上下手横划,“哗”拉开遮挡视线的白窗帘,站在阳台任风撩拨长发,闭上眼,脸庞静静感受风的力气。脸颊额角重新更换了创可贴,脖颈纱布被白布胶条贴紧,短袖露出的手臂同样有创可贴处理,刘海分开的一段发丝斜打眼皮,眼球偶尔滑动。夜晚的暗环境给她身上鲜明颜色的衣服服饰披盖了一层冷暗色,她像一棵挺拔的白橡,用力展开双手势要与迎面匆匆而来的夜风和光相拥。
等吹得满足了才回头很干脆地坐在病床另一头。
麦凌乐。长发下垂,夜间暗淡冷光下面容姣好的女孩。
她像米开朗琪罗内心千万次构思,提刀精心雕刻而出美得惊人的女性,侧靠病床栏,弯腰坐着,双腿交叠笔直向下或斜向外。
也许只是晚间光线不足,才让人看不清她原来的面貌,在暗环境里看成美得惊心的冷女孩。
麦凌乐手熟练越过额头,上拨长发往后梳,脸上多了一分谭舒健很容易从眼神中察觉的惆怅和郁闷。抓过挂在病床下沿的笔录,就着窗外来的光仔细看了一遍潦草字迹的笔录。
忽然抬头对上谭舒健躲在枕头里已经干涸的双眼——麦凌乐的介入让他从本就思虑很长时间的伤痛和思绪中脱出,忘了哭,眼睛也干涩得不舒服。
哭什么?第一次离家?不对,他是大学生早早就是独立生活。麦凌乐独自胡乱猜测,被潼井打得太疼?应该不会,这不值得一个成年人哭。因为成为潼井的学生?仅仅只是学籍的更改和学校学习环境的变更……
一个想法冒出来又会很快被自己从他身上找到的逻辑理由抹除,她想不到谭舒健哭的原因,她不能理解“谭嘉龙”身份虚假对谭舒健来说代表着什么——
谭舒健的来源变成空头!
最基本的我是谁,我来自哪,我本该如何都会从头开始,就像shǒu jī不小心重置,前面的内容都被清零,于他不同的只是他依然记得之前的事情,现在他要开始重新追求基本问题的dá àn罢了。
如果这些问题放在麦凌乐的脑袋里,她会毫不犹豫:管它呢,我现在好好的,照样生活。但,谭舒健却痛哭了这么久,像个蜗牛迂回在问题之中,也没想过抽身出来,似乎迷醉在哭泣时头脑及身体环绕不退的热温中。
两个人之间很久剩下安静的风,安静的光。
“别想太多,既来之则安之。潼井学区不比你原来上的大学差,学区能tí gòng你想要学习的所有科目内容。”
谭舒健静默,没兴趣听她说千篇一律的劝解,眼神飘忽,转了个身,抹净脸上泪痕。
“你的档案记录员应该和你碰面了,那么也应该知道‘谭嘉龙’的身份是拟造的。”麦凌乐觉得在这么多调查信息里最重要的还是关于“谭嘉龙”的内容,她需要探知谭舒健了解的一切,而不仅仅是从徐颖纸簿上写明的也许并不属实的内容。
“我知道的都已经和记录员说了,你想知道就去问她。”谭舒健不希望再被同样的问题盘问两次,似乎在他们手上他依然不及“谭嘉龙”来得重要。
麦凌乐顿了顿,仿佛从谭舒健回答的话语语气中找到一种熟悉的东西,温暖了自己的回忆,暖心而又久违的语气——他语气中的执拗,似乎加固过重重壁障才说出那样的话。她轻笑:“你不能接受‘谭嘉龙’虚假的身份?
只不过是离开了父亲而已,没必要为这个闷头痛哭。”
“这不是离开,是消失!”
离开和销声匿迹是两种不同境况,一种你或许还能联系上见面,另一种你再也不会遇到。
麦凌乐没想到谭舒健反应这么激烈:“不会消失的,只要还活着就无法消失。只要去找,就会找到。但从我们推断的情况来看,你没有资格和足够的能力找到他。”
“资格?”
麦凌乐不愿解释:“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在很多事情上没人管束你。”
“我原来读的大学里也没人可以管束我,我做着我喜欢做的事,做我认为该做的事……”
麦凌乐打断他的话:“很可惜,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你回不去那所大学,你只能在潼井学区就读。你的学籍在学区建立,档案生效,原大学就会转移你所有的信息,你回去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学生身份的成年人,连门禁都进不去。”
“我根本不想在这里读书,我也没报读什么潼井。”
“你是‘我们’的人。你没有选择。如果你没让我们发现你的函数状态,你还有机会回去,回去过你活得很惬意的大学生活,可你颠倒了‘沙漏’,在众rén miàn前大肆施展你的函数能力——是你决定不回去的!”
没有选择?我决定的不回去?谭舒健无法辩驳,一句话让他回忆起自己曾有的“选择”,可都被谭嘉龙强制否决,无论是学习什么额外的兴趣内容,去国外自己访问过的学校学院进修,参与什么科目竞赛……都没有真正的选择权!只是一味遵从地走上谭嘉龙一手铺就的“好路”,有经验的“成功的路”。因为自己没有经验,又或者说经验和分析头脑比不上谭嘉龙,听从会有预定中的好结果,便也不再多作反驳。有经验的父亲以自己的见识极大限制了他的选择面——
现在,你离开我——是要把世界交还给我了吗?
把我的世界交还给我?
谭舒健落入另一条思考回路,刹那点亮刷新整片脑海思考的所有内容:从高中毕业开始父亲就不再关注我的事情,在生活经济方面也是与求与给,无论是挂科,逃课,图书馆闷头看书一下午惬意的时光……一段自己看来“毁了”的大学生活都是自己选的,并没有谁干涉的选择。
而自己却在纠结谭嘉龙不予管束?我真是心理犯贱。
等到没人管你的时候你才知道原来的人重要。谭舒健看向麦凌乐,心里暗自明白:我终会离开,并独自开辟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渐渐又陷入被动的没有主见把主动权交付他人的生活。
“我可以选。”谭舒健敛起脸上颓靡的表情,肯定地回复面前的女孩。
麦凌乐看不懂谭舒健表情的转变,那双眼似乎经过泉水洗沥,闪烁发亮,躲在淡淡红圈里发亮:他怎么了?
可以选,但选项不多。你现在才刚刚明了自己的身份,才刚刚进入潼井学区,并不了解“我们”圈内的多种限制,说这种话未免幼稚。麦凌乐犹豫要不要和谭舒健谈得更深,甚至会涉及到潼井更久远的事情。如果说了,他必然会被打压,打击他满心的憧憬,这是让她犹豫的原因。
谁不曾对未来轻狂,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人有勇敢的理由触及将来的事。愚昧或许是现在对于以后最好的形容词,但人总要从愚昧走向聪智。
麦凌乐笑而不语。
“你这么晚了跑我病房来不会就是为了坐在我面前奸笑的吧。”
麦凌乐感觉被谁掌掴了脸颊,心里有一段很长的高度落差,僵住眉头:“伤口开裂,回来处理,顺道来看你。”
“是我打伤的你?”
“你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你启动了潼井防御,我不小心被攻击到而已。”麦凌乐把谭舒健仿制她函数的事情瞒了下来,他在实验楼的整个过程涉及到加文函数,普通配备的档案记录员没有权限知道整个事件内容,但这份档案描述不会取消,将由董事会成员写入秘密档案并封存,需要上等级权限才能调出查阅。所以她觉得这么说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谭舒健必定被列入调查和培养的名单,所有事情都只能等清晰明了后才能作出判断。
夜风还在缓慢钻进房间,扑上闲聊的两人脸颊。
谭舒健没有想透谭嘉龙留给他的信息:“好自为之”并不是主动弃权,它用在被迫放手的时候,留下一句简短的话告诫他好好活下去。谭嘉龙从未愿意让谭舒健就此独立地去面对将来的事,因为还不稳定,给他铺定的路还没有走到稳定阶段。但只能放手,提前放开谭舒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