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奎是名铁匠,因为高大奎的爷爷是铁匠,高大奎的爹也是铁匠,于是高大奎就只能是铁匠。大明朝一堆堆的子曰和圣贤,一群群的大人和士子,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诗词歌赋、八股文章,大明朝摇头晃脑的运行到了崇祯年间。
崇祯七年的七月并不怎么热,只是旱,尤其是晋北。得亏着得胜堡守着一条饮马河,水量充沛,河流两岸有良田千倾,堡内军民倒也有个盼头。
“鬼老天”,高大奎边嘟囔着边用力的挥动着铁锤,大铁砧上一把腰刀已经初具形状。
昨个得胜堡参将李全大人忽然发下令来,令打腰刀二十把,更新武备。
作为九边之首的得胜堡,武备倒也不至于完全荒废,贪渎空饷肯定是有。但李全大人终归是个好的,虽说贪也贪点,但总是没让麾下军士们饿着肚子。就说打造刀剑的工时银,这些年来,虽是不能给足,但差头也不至于太大,十分总是能给七分的,并且给的也是及时。
这年头的大明朝能摊上这么一个大人,算是造化了。
所以小小的铁匠总是念着大大的参将,念这他的好。只是大大的参将不知,有那么一个小小的铁匠念着他的好。
这次打造腰刀的差事,高大奎分到了五把腰刀的活计。合计了一下,半两的工时银肯定是有的。七月十五中元节马上就要到了,他琢磨着等着工时银下来,得去好好的操办些果牲,去祖坟上多烧些竹马纸钱——给死去的爹娘,还有妻儿。
高大奎娶过亲,媳妇是旁边镇羌堡的军户李冒林之女。大明晚期的匠户和军户,大哥不要笑二哥,同等的地位,同样的贫穷,说来也是“门当户对”。16岁的李小女就这样嫁了过来,17岁怀了胎,独自回娘家时,却正赶上蒙古鞑子寇边。
得胜堡离着镇羌堡只有二里地,高大奎那日正赶上了急活,李小女便独自向娘家走去。可偏巧就遇上了打草谷的鞑子,只是二里地而已,却成了李小女母子的绝路。鞑子们毫不犹豫的蹂躏了她,然后用战马把李小女和7月大的胎儿踏成了烂泥。
李小女的肚子像是被砸烂的西瓜,红得黄的流了一地。腹中的胎儿也被战马踏出了体外,小小的蜷缩成一团,蜷缩在崇祯元年深秋的黄土地上。
大地无言,只有朔风呜咽。
那天,铁人般雄壮的高大奎哭摊在了地上,像一摊烂泥,任谁也扶不起来。在妻儿的尸体旁,高大奎用拳头拼命的砸向黄土高坡的大地,他砸着,喊着。砸烂了拳头,喊破了喉咙。
高大奎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痛彻心扉。自那以后,原本就话不多的高大奎更是很少言语。没几年,伤心的父母相继过世,高家就剩下了他一个。
此后多年,高大奎如同哑巴,他只和铁说话,周身的气力都使在了打铁上。
再后来,得胜堡新来了参将李全,却是个敢战的主。小股的鞑子来打草谷,李参将必然是要提着镔铁大刀出堡干一场的。渐渐的,鞑子们也知道了,得胜堡有个明将挺楞、敢战。打草谷时离着远点。
所以高大奎念着参将的好,参将敢战,能杀鞑子,能杀鞑子的人就是他高大奎的恩人。
但凡是参将府下来的营生,高大奎必然是尽心竭力。高大奎知道,他打的每一把刀,每一个杆矛那都是用来杀鞑子的。
高大奎抬头看了看天,日以偏西,手上的活计再不敢耽搁,埋头锤锻了起来。
忽听的得胜口边墙上炮响隆隆,抬眼向北打望,只见边墙之上,五道烽烟冲天而起。
“五烽五炮”,见敌在万人以上。
一座座内外火路墩台被相继点燃,道道狼烟疾驰向南,传递着军情,也传递着绝望
得胜堡内外已是一片鸡飞狗跳。做为九边重镇大同镇下的军民,对烽火是最熟悉不过了,大同镇辖内就是一个孩童都知道,五烽五炮代表着什么。更何况是紧挨边墙长年与鞑子争斗的得胜堡军民了。
敌人在万人以上,鞑子来了,数万人的鞑子来了。
犹记得崇祯元年插汗部犯边,兵围大同,纵兵劫掠。犹记得崇祯二年东虏入寇,蹂躏京畿,东虏游骑更是直抵宣大劫掠。这些只是能被史书记录的大战,而紧邻蒙古的得胜堡这些年来,被小股鞑子入边骚扰更是如同吃饭一样随便。
“牲口”,“没人性的牲口”,“北边的东边的鞑子都是些没人性的牲口”。说起鞑子来,大同镇的军民无不咬牙切齿。
大同镇的军民骂着,大同镇的军民更怕着。皇明的兵将孱弱,这些年来与北虏东虏的对战中,败的一塌糊涂,败的一地鸡毛,败的一点信心也无。
整个大明朝,没几个敢战鞑虏的猛将了。还好,大同镇分巡冀北道北东路得胜堡有参将李全,恰是敢战的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