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径直将我们带到他的庭院,安置妥当之后,家丁来请,说是姜家老爷要宴请我们。
姜源的庭院位于姜宅西侧,略偏但安静。东厢据说是姜家继子姜淞居所,与西侧的雅致相比,姜淞的庭院富丽精美。正房是姜老爷及其夫人的住宅。从姜源口中听到他与姐姐姜嫣乃一母同胞,因其母早亡,其父后娶,后身体多病,故姜家如今主母主事。姜源只管每日拿着钱财挥霍度日。
“正房六间,靠西的两间是留给姐姐的。”说起姐姐,姜源一脸的挂念。
“来了大半日,为何没见你姐姐?”屈朗问道。
我一愣,他竟不知姜嫣已入宫四年了?
“屈大哥,你不知姐姐现在是国公主的贴身女倌?”
屈朗直直地望着姜源,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她进宫了?”
“姐姐在禳法节上被公主挑中,跟随左右,不然,姜家这偌大的家产是怎么得来的?”
“源儿这话可就错了。姜家能有一位与王室沾上边的人固是可喜,可我们也不会拿着这恩典来换取荣华。姜家能有今天还不是你大哥辛苦挣来的?”姜家夫人珠环玉佩,叮当清脆。锦服绫罗,光彩耀人。
“娘!”姜源低头不语,似是极怕这继母。
“屈公子,嫣儿如今是国公主的侍女,也是这丫头的造化,王宫的内侍总长认她做了干女儿。我听说王上曾亲允会给嫣儿指一户达官贵族。以后怕是不会回这沙城了。”
这姜夫人这谎言说得有模有样,听得我竟也有些信了。难道这姜家不知屈朗的身份?
正思忖间,里间跑出丫鬟:“夫人,老爷说请客人们入席吧。”
“知道了。”
姜夫人瞬时眉眼堆笑:“几位贵客快请,快请!”
我身子一激灵:“好冷”。这女人,脸变得也太快了吧。真是演戏的高手。
厅内,憔悴的姜老爷已居中落座,旁边是悉心照料他的大公子姜淞,姜源挨着大哥坐下。屈朗挨着姜源,依次是龙海、旋风、石骁、袁笑、我,我挨着姜夫人。姜夫人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坐下,眼角不断地瞄向我鬓角的九品紫莲。我附和着她的热情。姜家座次如此安排,看来只是当做一场家宴。否则,别说我们的身份,单是屈朗的身份都够坐主席的了。
“你们是嫣儿的朋友?”老爷子明显身体太虚,说起来话软绵绵地。
屈朗起身问好:“世伯是不记得我了,四年前我在府上养过伤,曾住过半载!”
“怎会不记得,屈朗嘛!记得记得!”看样子老爷子对屈朗印象极好,面露笑容不断地点头。“嫣儿命不好啊,入宫被牵绊,想见一面都不可能啊!”老爷子触景伤情,一时间老泪纵横。我在一旁竟也忍不住跟着掉泪。心道:“人家的女儿做了我的侍女,竟是天涯相隔。今日就当是代姜嫣陪老人家哭一回吧。”
老爷子这才注意到我,“你这女娃儿倒是可人,可惜嫣儿不在。不然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嫣儿开朗好交朋友啊!”
“老爷,莫要老叨念这些了,若是想大xiǎo jiě,席后咱们再写封诉诉想念。再说已经开席了,客人们都饿了!”姜夫人热情地张罗着。
忽然------
是mí xiāng!虽然极淡,掩盖在姻脂香粉中,但我还是闻出来了,是天芋mí xiāng。
巫老师曾教过天芋mí xiāng本是祭门女派弟子防身之物,遇敌不支时可施放出,使对方神智暂失,可趁机逃脱。但因其含有剧毒每每不敢多派发。没想到这姜夫人竟然会有天芋mí xiāng,现在看来姜老爷多半是年积月久中了此毒才致神形俱疲。好个歹毒的女人,竟用此毒害人。怪不得她一直注意我的九品紫莲。母后曾说过,紫莲可解百毒,解天芋mí xiāng之毒自不在话下。只这姜夫人用mí xiāng害人,又识九品紫莲,而她的身份竟是姜家继母?
姜淞殷切地为父亲夹菜,叮嘱父亲忌辛辣,好一副孝亲图。从他身上竟寻不出半点其母口中所述独挡一面,运筹帷幄,将家族生意打理地井井有条的厉害来。再看姜源,全无白天初见时的精明样,自顾低头吃菜。姜家,富丽堂皇、家仆成众,却为何没有快乐?不管是主母的热情,还是大公子的孝道,小公子的彬彬有礼,都给人作假的感觉。这姜家内里外里,透着古怪。既各怀心事,这万贯家财是如何聚敛?是生财有道,还是暴敛民脂?姜嫣是否知情,是否参与其中?
吃罢晚饭,我一人独坐在西厢房葡萄架下面的秋千上,悠哉地荡着,看高墙外悬挂的夕阳。余晖柔美,照在我身上,说不出的舒服。我将手自然垂下,任秋千自在地轻晃,闭上双眼,享受今日太阳最后的余温。
“家里好久没这么温暖了!”
睁开眼,葡萄架那头,姜源倚着回廊桩,冲我微笑。
“你真会说笑,你们姜家一方巨富,你又是父母兄长的掌上明珠。生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难道你不是最幸福的那个吗?怎会少了温暖?”
他望着只剩下半圆的夕阳,感伤道:“人都说‘高床暖枕温柔乡’,对我来说却是恶梦!”
“想不到你这精明的人竟也会柔情伤感。只是这话,从你姜家少爷口中说出,越发做作,让人不信了!”我跃下秋千,欲回房间。
他抢先一步,将我拦下。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仰起头,正视他:“你要做什么?”
他忽地一叹道:“夜里没事,不要外出,这宅子不安生。”说罢,转身离去。
“真是怪人!”我自语道。
“这怪人对你倒是格外用心!”龙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可曾有收获?”我歪着头。
“这西街整个建筑群都是姜家的,以这主宅为中心,向外扩展六圆圈,每个圆圈内设有三个结界,也就是说这条街上有十八个结界,未免打草惊蛇,我没让他们动手解破。这姜家,真是古怪,根本不是良善人家。”
“敌我身份未明,还是小心为好。那姜家主母对我这九品紫莲动了心思,我怕晚上不安生。”
“用不用提前预防?”
“不用,陪他们玩一玩。”
“我可不敢放手让你玩,今夜还是让袁笑与你换房间吧。”
“知道了。我在这秋千架下坐了半天,也没见屈朗露面,不知他在屋内做什么?”
“石骁会盯着他!”
“姜嫣在宫中,月月俸银都谨小慎微地藏着,就怕一个闪失丢了去。也不知是真的在乎,还是做给我看的!”
“如果你没见过姜家大宅,你会以为姜嫣是骗你的吗?在你见识了姜家的富有之后,你认为姜嫣待你可是真心?”
我望向龙海,低语道:“我不知!”
“我待人的原则是这样:给他千百条骗我的理由,只要有一条是真的,他就是我的朋友!”
我笑道:“所以你的钱财疏散得最快!每每到发俸银时,等着骗你的人排着队呢!”
他也是一乐:“可他们也确是我的朋友,只要龙海有事,一句话,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
“哥哥,这句话也是骗你的千百条理由之一!”
龙海脸色一正,道:“天下人骗我我不在乎,只要你不骗我我就开心!”
“傻哥哥,晚宴上酒喝多了吧?”我嗔道。
至夜躺在床上,看窗外月朗星稀。想起此行出宫的借口:要为父王母后的生辰准备礼物。现在离京已有数日,姜家的事还没有眉目。父王母后的贺礼更没着落。翻来覆去,久不能眠。窗前忽有黑影闪过。
果然动手了。
轻声蹑脚,稍开门缝。看刚才身影不是武功高手,但我怕的是用毒高手,譬如姜夫人。
透着月光瞅着我的房间里袁笑将黑影人一脚踢出,紧跟着他也追出来,将黑影人踩在脚下,扯去蒙巾,赫然是姜源的护卫。响声惊动院子,灯烛点亮。除正房外,东西两厢人纷纷出门观望。姜源静静地站在房门口,恍惚觉得他一直都在。
“袁公子,没伤着吧?”姜源客气地询问着。
袁笑笑道:“你的护卫躺在我的脚下,我会有事吗?”
“家丁不懂事,打扰各位休息了--------如果没事我睡去了!”说罢转身回房。
“喂,他怎么办?”袁笑望着姜源道。屋内没人搭腔。
“来人,把他押到我屋里,我要问话!”披着寝衣的姜淞站在门口道。
立即有家丁上前抓着护卫进了姜淞的房间。姜淞转身也进了屋,竟不给我们半句交待。
第二日,关于昨晚之事没人再提及,那个护卫我也没再见过。整件事就好像没发生一样。依我的性子要找姜家问个清楚,却被龙海拦下:“问与不问,都不会得到你想知道的。”
吃过早饭,龙海去了州衙,袁笑三兄弟被派出。留我一人便借故跟着姜源和屈朗游沙城绿堤。
十里长堤,杨柳依依,和风舞叶,别是一番飘逸。
“离开沙城四年多,唯一没变的便是这绿堤。”屈朗叹道。
“大哥虽在沙城住了半载,却只识这绿柳沙堤!”
“当年我伤势太重,若不是家中父母催促,我也不致提前离开。”
“是啊,你若不走,姐姐也不会因为想你而去王都继而参加禳法节,机缘巧合,让她做了公主的侍女。”
“四年了,你都十四岁了,快chéng rén了。”屈朗抚摸姜源的头,一脸宠爱。
“大哥现在在做什么?为何这四年都没有消息?”
“唉,当年家里有一桩大生意要谈,我便随父同行,结果陷入其中,忙忙碌碌总不得空。”
“大哥就不怕姐姐许了人家?”
“当年我离开你家之时已与她说明,她若嫁人我不反对,但若能等我,我定不负她。奈何我总被事绊,苦无机会来寻她。”
他竟与姜嫣订过终身?
想着宫内尽其能服侍我的姜嫣,低眉时的寡淡,静处时的和恬。她的心在何处?是否也想着有朝一日与他再见,是否也希望自己能不负他?而我四年来竟不知她还有一位订过终身的男儿!屈朗啊屈朗,你既然心有所属又何苦呈画参选驸马?姜嫣若知自己心上人是公主择婿人选,心中该是何种感受?
“你姐姐既在宫中,我自会想办法找到她!”屈朗一脸幸福的笑意。
“家里说王上会为姐姐指婚!”
“你姐姐是公主殿的侍女,王上日理万机怎会注意到她。内侍总长断不敢为了一桩婚事求到王上那儿去。你继母如此说是想扬你们姜家的脸。瞧你们家今日的富足,想来真是借了你姐姐不少名声!”
姜源听到这儿,转回头,扫视身后的随从,一脸凝重。
屈朗见状很有默契地拉住姜源的手,道:“重逢至今,总是不得空好好聚聚,不如今日找个好地方喝个痛快吧!”
“好!”
兄弟二人拉着手快步离去,留下一众家人与我。
不知所措的家人忙欲追赶,被我伸手拦下:“人家两兄弟叙旧,你们掺和什么?回吧,我也找地儿玩去!”
午时回至姜家,姜夫人正坐我的房间里。
“龙姑娘!”她的声音甜得让我发腻,“龙姑娘今日玩得可开心?”
我上下打量着她:“姜夫人还是那么光鲜照人啊!瞧着与姜家老爷似差了一个辈分。”
她“咯咯”笑着并不在乎我的话,上前抓住我的手,急尽热情。
“姜夫人有事?”
“玩了一上午累了吧!来人啊,上茶!”
“谢谢夫人!”我点头致谢,瞧着她的一举一动。说实话,我不担心跟武功高强的人在一起,唯怕用毒,奈何面前坐的这位便是个中高手。如此高手,居“继母”之位多年,定是有所图了。她殷勤地端过茶杯,为我递上。我瞧得清楚,她与我一碰一触之间,杯盖轻启,早有粉末落入杯中。正想着要不要陪她唱这出戏,门外脚步声起,姜源与屈朗走进来。
“娘!”“夫人!”
“你二人与龙姑娘一同出门,反倒落下她一人。源儿切不可再怠慢客人了。”
“是。方才从前院来,县丞大人来访,大哥请您过去。”姜源低眉道。
姜夫人眉头一皱,继又舒展,笑道:“源儿,我本欲和龙姑娘唠唠家常,现在既然县丞大人来了,我要去前厅和你大哥一同接待,你就陪陪龙姑娘吧!”
“是!”
姜夫人对我笑意连连,玉步轻摇地走出房间。
“源少爷,你这位继母真是年轻啊!”
“来人啊,龙姑娘的茶凉了,上杯新的。”仆人上完茶离去后,他谨慎地将门关上。
我稳坐在椅子上,嬉笑地看着姜源。觉得他故作老成的样子很可笑。
“龙姑娘!”屈朗开口说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来姜家为了何事?”
我假装一愣:“何事?我们只是来沙城游玩的,来姜家可是源少爷邀请的啊。如果源少爷现在觉着不便,可以直说,咱们兄妹还是有去处的。”我瞪大眼睛,一脸无辜。
“天下的缘分没有那么巧合的。”屈朗深遂地望了我一眼,“今日我在州衙看到你的兄长了!”
“那又怎样?”
我“哼”地一笑:“那屈公子去州衙是为了什么,探亲访友?”屈朗忽地站起身来,敌视着我。
“姜少爷,这就是你们家的待客之道?”
姜源紧紧地盯着我:“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来姜家有何目的?”
“姜少爷,你觉得我们来姜家这两天,是我们行了不义之举,还是你们姜家行事诡异?说起目的来,不知昨日的家丁来我房间是为了什么目的?还是说你们姜家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怕人知道?”
姜源立时无语,望着屈朗。
“姜少爷,你与屈公子几年未见,怎知他仍是你旧日挚友?”
“你这巧簧,倒逞起挑拨之计了。”屈朗紧盯着我,生怕我跑掉似的。
门口,龙海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屈朗谨慎地望去。
“我哥哥回来了,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问他。”
“屈兄,怎么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哥哥,屈公子今日在州衙遇见了你,疑心咱们的身份。正对mèi mèi逼供呢?你若再晚些回来,只怕我要遭殃了。”
龙海哈哈一乐:“想做大生意,如果没有官家做后盾,怎么能行。姜家难道不是?”
“家中生意多在大哥手中,小弟对这生意场上的事从不过问。”
“屈兄,咱们兄妹无非是想借着官家敛点小财,屈兄若疑心或不耻,咱们也不便打搅,mèi mèi,咱们走吧!”
我依言起身。姜源拦住我道:“我没有怀疑你!”
看着他真诚的表情觉得好笑:“姜少爷,你们家这潭水太深,不适合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