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珠遍入千珠,千珠悉摄一珠。
心似寒潭止水,佛如秋月朗天。
僧老师曾训练我的定力与念力,日日在千百颗同色珠子中挑选他做下记号的那一颗,珠子的数量日益增加,要求我挑选的时间越来越短。龙海每次都先我一步。僧老师说是因为他眼中只有这颗珠子,我却花了眼。
心若静,眼则明。一念有如千念,千念执于一念间。豁然开朗,可见佛如秋月,静谧如水,朗天如洗。我连一珠入千珠的道理尚未参悟明白,何处晓得秋月朗天?一如我面前的蓝夜,他便是我心中一珠,总是无法将他放入千珠中,舍不得。
我头疾未全好,加上马车颠簸,路上连着吐了三四次。随行侍卫宫女不敢怠慢,忙解驾投宿。本想快些赶路,身体却不配合,懊恼之余,晚饭也没吃,卧床假寐。刚有些迷糊,被叩门声惊醒,慵懒起身,侍女端着饭菜走进来。
“不用准备了,我吃不下!”
“蓝侍卫说公主体弱,远途颠簸。若是再不吃些东西,身体会受不了的。”不知是她的莺声燕语,还是他的一片热心,听在心里,竟有说不出的舒服。
“放在那儿吧,给我沏壶酽茶,入夜要喝!”
“已经为公主准备花茶了,蓝侍卫说您腑内空落,酽茶伤身。”
又是他。出了王都,他竟关心起我来了。是了,他奉命护我回京都,我的任何一点闪失对他都是担不起的大罪。
“今夜不用陪侍,下去吧!”
侍女将房门轻轻带上。我连打了几个哈欠,重又和衣躺去。似睡似醒间,恍惚姜嫣迎面走来,面容凄惨,对我盈盈下拜,轻语道:“公主,日后多保重,奴婢就此拜别。”
我身子一惊,伸手去拉她,她却瞬间无踪。我扑了空,急道:“姜嫣!”
“公主?”
屋外蓝夜的声音传来,我一头冷汗坐起身来。透过昏暗烛光,蓝夜的身影,模糊不清。
“我没事!”说着下床走到桌边,倒杯花茶一饮而尽。舒服之余竟觉有些饿了。桌子上饭菜已凉透,夜已深,又不忍宫女再起夜为我重做,便胡乱捡了几口。
“公主可是饿了?”他在门外问道。
“只是随便吃几口,没事了!”不敢再有响动,怕他问起,却又无睡意,便轻踱步至窗边。
五月的天,约有凉风,却无寒意。仰头望天,满月当空,皎洁明亮,轻风拂面,惬意舒服。我倚窗而立,远眺王都。父王母后现在在做什么?可曾对月当空遥望女儿?还是烛下叹息,述说我的不长进?父王会不会怪我气到母后?母后是否会原谅我的任性?此番回宫要为姜家求情能不能成功?龙海不在,我与谁商量?
门外蓝夜的身影重重地印在屋内地上,缭绕地有些孤寂。夜就这样静静地隔着我们俩的心事。不由得重重叹息,深知今夜已不能寐。忽地一阵凉风袭来,身子一缩,顺手将窗户关上,踱至床边,半倚而靠。及至清晨时分才打了个盹。正迷糊着,被门外脚步声惊醒。传来侍女的声音:“公主可醒了?”
应声下床,侍女开始侍候我洗漱。
桌上早膳已摆好。
“撤了吧,我没有胃口!”
“公主?”
“准备一下起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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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晴空。
卷起车帘,外面翠绿的青草地映入眼底。
“快出沙城了吧?”
蓝夜策马上前答话:“禀公主,过了前面的树林,就到王都地界了。”
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心中的焦虑越来越重。不知姜家一案王都官员涉入多少?不知自己能否为姜家姐弟求下赦令?看着策马同行的蓝夜,心中合计,也只有他能告诉我离京时的情况了。可他会告诉我吗?着一排树林在我眼前经过,已是王都地界了。前面媚河的水正欢快地流着,两岸花香扑鼻。
“停车!”
“公主?”一旁侍女问道。
“陪我到媚河边上走走。”探出头又吩咐蓝夜:“你们王命在身,我又急着回宫。在此稍歇片刻后路上不再歇息,你命人到前面酒家买些垫饥的食粮,路上吃。咱们争取晚朝时回宫。”
“是!”
“媚河水能疗人伤痛,我去取些备用,你也一同来吧!”
蓝夜点头安排。
支开侍卫,又命侍女头前先去。我和蓝夜缓步而行。
“你感觉到了吗?风都是柔的。轻轻地,吹在媚河上不起涟漪。平静如水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是!”
“倘若我不做公主,不做紫沙的王。我定要在此开一酒家,取名枫之涯!”
“公主说笑呢,紫沙怎么可以没有公主?”他不咸不淡地应着我,半低着头,似是怕我读到他的心里。
“王位,它会赋予我至高的荣耀及权力。可是它必定会让我舍弃许多。我的爱情、幸福、朋友、很多很多------”我站定,看着他。“知道媚河的传说吗?”不等他说话,我又道,“看对岸的火枫,经年累月,红似火焰,却是看到摸不到。我曾多次走近它,每每总是一尺之遥。知道为什么吗?”我忽地一笑,“这儿是紫沙秋之结界的终点——枫之涯。纵是一尺,也是天涯。”
他无语,但眼睛却远远望着。似是要一眼望穿。
“我要是能够站在枫之涯上,是不是就能够超脱**,从此不再为其伤神?”
“结界并不是要你靠近,而是远离。”他道。
“是啊!只有危险的地方才会设立结界,希望人们能够避之。可是它太美了,yòu huò着人向它靠近!这种**会上瘾,使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比如我!”我屏息看着他。
他仍泰然:“有**才会积极争取。你是王储,自是与常人不同。”
“倘若我是常人,你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待我?”
他抬起头,正碰上我探问的目光。他眼神闪烁,想避开,最终没有。
不管是一珠还是千珠,不管是谁入了谁的魔障,我终究是窥不透其中的玄妙。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会依我而立,还是选择背道而驰?我不知。相识至今,我们交谈不多。所谓误会也已解决。如今我们的关系简单至极,简单地不知能否从他口中探听到王都情况。彼此相望,恍若又回到初次相见情景。心底那根情愫颤了又颤,难道我现在心里对他还留着莫名悸动?不免好笑。
“蓝侍卫此次离宫,是从公主殿起程还是奉王命从王殿出发?”
“随押解车队,从王宫出发。”
“你离开时,王都是什么情况?”
“卑职职轻位低------”他委婉道。
“蓝夜,好歹你在我公主殿也待了些日子。是不是也念着一份情?”
“公主,您是王储,紫沙未来的王,做事要权衡再三,思之再三。”他停了一下,似在考虑要不要接着往下说。
“此处无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若是普通人,公主在沙城之举或可称道。可是依您的身份,为救罪人,扰乱公堂,这要传回王都,只怕舆论对公主不利。”
莫非我的结扣没有定住他?
我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注目看去:“我的结扣对你没有用?”
他默认。
“没想到短短日子,你的修为竟精进许多。你既然知道我的所为,我也不瞒你。我要救他们姐弟,首先要知道王都情况。”
“不知!”
“蓝夜?”你竟不愿帮我。
“卑职只奉命保护公主,其他一概不知。”
“罢了,我又何苦勉强?”我转身欲回。
“公主!”
我站定。
“离宫时,王都涉案官员已拘禁十七人,交由右侍将军审问。王上下令严惩重责,绝不姑息。至于姜嫣,随行路上,听押解侍卫讲,王上已秘令在沙城处决。”
“又为何肯告诉我了?”父王有秘令,龙海如何能保住姜嫣姐弟的性命?
“敬佩你为朋友的那份心。与身份无关,只因是朋友,便不相弃!这份情,在王城深宫,在公主身上更为难得。”
回过头:“谢谢!”
他的那句“与身份无关,只因是朋友,便不相弃!”听在心里,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坐在马车内,望着他在马上的侧影,心一直暖暖地------
王城门下换软轿,蓝夜遣侍卫前行通报。刚至王宫殿门,便听晚朝钟响,内侍们起跑纷纷准备着,紧接着却听到王殿内侍总长“歇晚朝”的声音传出。软轿直奔偏殿寝宫。还未等轿子停稳,我已跳了下去。跃过台阶,一溜小跑。来到侧殿门口,一人正跪在那儿。
“那是谁?”停下问出来迎接我的寝宫宫女。
“右侍将军的儿子,今个一早进宫,没去大殿,竟直奔着侧殿来了。”
“求下什么恩典没有?”
“王后没有宣他,他就直直跪了一天。”
他未求下的恩典母后可会赏给我?轻脚迈步寝殿,一眼就见母后蜷膝偎在床上,暖枕靠后,长发披散,书卷轻扣塌边。与一旁品茶的父王轻声交谈。上前,万福:“父王、母后!”
父王回头,一脸笑意地站起身:“来,近前来!”我细细打量揣测父王的表情心思。他欣喜地抓着我的手,爱抚着我的头,“从前出门可不是这样的,这次才几天就瘦了,听说头疾又犯了?可好些了?已经命人准备了你喜欢吃的膳食。”他眼中殷切关怀,竟没有恼我的任性。
“父王既知女儿头疾犯了,为何还催着要我赶路回京?”
一个为了女儿歇了晚朝、巴巴地盯着女儿看的慈父,会不会给我一个天大的恩宠?刚要开口求情,母后在一旁说话了:“王上,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让她泡一泡,舒缓一下远途疲劳。”
父王点点头,放开我的手。肖女官微笑地将我引至寝宫后殿。拐过琉璃屏内,我探出半个脑袋:“母后,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母后严肃的面上略微露出笑意,佯怒道:“再不宽慰自己,只怕到时真会被你气死!”
我一缩脖子,吐了下舌头,长出口气。
屋内氤氲缭绕,热气袭身。将身体深埋水中,只留脖颈以上,打量几眼,问肖女官道:“母后重新布置了后殿?”
“没有大变动,只添置了些器皿。”
后殿只剩我和肖女官,她一瓢一瓢地舀着水,自我肩头缓缓倒下。
“母后要你将我引至后殿,可是有何吩咐?”
“王后倒无吩咐,倒是奴婢想仔细瞧瞧公主的心!”
回头看去:“什么?”
“因为公主,奴婢出宫嫁人的日期又延期了!”
我一怔,起了半个身子:“为什么?”
“王后已命奴婢自今日起去公主殿当差。”
重又将身子埋在水中:“肖女官定是恼我了!”
“我倒是希望借此打开你们母女的心结!”
苦笑一下:“我与母后哪里有什么心结?”
“王后做事不爱讲透,只让你自悟。可以她的心机有谁会猜透她?偏偏你与王后一般的倔强,不问不猜。王后一心为你,你心中本是念母为重,可每每因着些琐事纠葛错乱,至今日已是理不清,母女情越发生分了。王后是出了名的严厉,只怕你心里这时埋怨多过关心。”
“肖女官看得透彻,想必母后也是深知的。”
“知道又怎样?你丢下一句要她为你收尸的话,便无踪迹,王上与王后为此事大吵一架。再得知你头疾复发,王后更是一病不起。山高路远,夜夜遥望。”
“他们争吵?”
“公主也莫要追问细节了。王后一心为你,公主莫要再做逾矩的事了。”
逾矩?难道我救姜嫣就是逾矩了?逾了哪条矩?王权的矩?权力真是好,有无形的力量维护,让人不能僭越,不敢造次。可是它是用悲哀的事实和无辜的鲜血染成,外表光鲜夺目,内里却是肮脏**。这样的王权,我要它何用?他日我高高在上,受万民朝拜时,是否也要用它来惩罚我的子民?那我何苦初日打开天罗盘,将希望带给紫沙?难道要我一只手打开光明,另一只手带来黑暗?
人人劝我不要管姜家姐弟,我在这偌大的王宫里,没有同盟,没有力量。若无那一丝亲情眷顾,只怕我此时待遇还不如跪在侧殿前的屈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