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后背立的那一霎那,我竟从未有过的心酸。无法形容这种复杂的心情。我将自己与这王宫脱离,从最后一道敞开的宫门里走出。从今后,紫沙王宫已与我无关。那高墙里的爱憎,已是我脑后的风,经过、不再停留。自然也包括母后转身时的满面泪水。王宫里最后一丝眷念,关于亲情的温暖在母后递给我记载我日常行为小册的时候已瞬间化为冰雪。
京城熙攘,来往行人穿梭于街道,忙碌着他们的人生。我的人生又在何处?脱下王装,我是平凡的袁惜,身无分文,我要学会自己养活自己。可笑的是我除了一身法术,竟无半点技能。绕过护城河,在城门角一间当铺当了配饰雪松琥珀,买了匹瘦马,孑身一人,孤单地离开王城。信马由缰,我已将命运交由这匹瘦马,将它当作我的引路者,它停下的地方便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瘦马缓行,前面是和风柔美的媚河。
我最喜欢紫沙三个地方:相思湖畔、将军雪林、枫之涯。
相思湖畔是有qíng rén常去的地方,我现在别说有qíng rén,连亲情都舍了,自然也是舍了它的。将军雪林是紫沙第一结界,当初我和龙海闯结界,得雪剑,九死一生,自是不敢贸然再进。何况那里常年冰雪,哪里是生活的地方?唯独枫之涯,它是大自然的杰作,有清澈的河水,漫山的野花,还有那与你一尺之隔的红枫。马儿想必是了解我的心思,吧嗒吧嗒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嚼着触嘴的青草,时不时地甩着脑袋,顺着媚河向前走,最后停在枫之涯。
我拍拍它的脑袋:“马儿,马儿,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人,住进枫之涯是最好的?”
它自顾低头,不理我。牵着马儿,走过小桥,来到红枫面前。
枫之涯是秋之结界的终点,这儿的结界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外表看上去只是一片火红的枫树,一年四季不落不败。传说当年一位祭门高人情伤恸后在这儿设立结界,隐世其中。传说是真是假不知,但设立结界的人确是高人,我曾与龙海来过此处多次,试图打开结界一探究竟,可惜,技不如人。如今,我真希望能打开此界,也学那高人在此隐匿,过一过与世无争的日子。环顾四周,花香鸟语,媚河水在身边流淌,偶尔溅起水花,也迅速地打个漩涡,消失无踪,远远望去,媚河像条水绦,细长柔软;更像面镜子,水光粼粼,投射到人、花草身上,晶莹美丽。
忽然,离我不远的小桥上,牵马驻足凝视的人儿?
是蓝夜!
他站在小桥上,一身月白锦缎长袍,暗花的如意连云纹。驻足凝神,嘴角带笑,眼神真切,干净通透的像是从天而降的仙童。我一边笑自己多情一边注目而视。这会儿他又站在媚河中央,像一首曼妙的诗,一曲委婉的歌,拨撩着我的心弦。让人不由得也想学他般漫步水中。忽然心中一紧一疼,皱眉捂去,眼神一收,身子打了个冷战。
“又是一幅良辰美景图!”闭目挥袖。再睁眼,木桥空荡,河水蜿蜒。
虽然良辰美景与枫之涯都是引人入境的幻术。但不同的是在枫之涯内,人若生出执念,必会深陷其中,法术越高人越执迷。在幻境,心中的魔障被无限扩大,渐渐吞噬自我。这也是祭门法令门人不要靠近枫之涯的主要原因。祭老师曾说过,枫之涯不像是祭门设下的结界,倒像是魔法的泡影,美丽虚幻,引人入境,一旦沉溺其中,便会痴迷疯癫。幸亏我刚才入境不深。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位高人为何设立这么危险的结界,止人进入?如果传说是假的,这片美丽的天空、大地中,内里包裹的到底是怎样可怕的事情,竟是连大祭师这样的高手都要望而却步?
我慢慢地伸出右手,上前一步,似要触到枫叶时,整座枫林竟躲闪似的后退一尺。我再上前一步,它又后退一尺。待我停住时竟发觉自己仍站在原地。刚才我分明前进两大步,整座枫林也是在我眼前后退两尺。我记得真切,不是幻觉。可我仍在原地打转又是什么原因?幻术、魔法,究竟是哪个?
站在它面前会入幻境,伸手触及它却与你避开。
“枫之涯,你究竟是要引我入境,还是要与我避开?”
“它在等有缘人!”一个声音传来。
顺声寻去。木桥边,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小女孩正向我走来。定睛看去,竟是在沙城认识的那位医者。
“是你?”
“咱们又见面了!”
“你来这儿做什么?你刚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更确切地说是在等打开结界的人。”
“你是从沙城而来?那姜家姐弟------”
“姜家只是你人生轨迹当中的一部分,你与他们相识,是你们今世的缘分。你与他们诀别,是你们前世宿缘不够。”
“什么意思?”
“前世你们或许只是惊鸿一瞥,今世却相交为友,也许来世会相伴一生。前世种的因,来世结的果。”
我上下打量着走近的他,张开嘴时的空洞,总是让我心生厌恶。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你我无缘,此地危险,还是带孩子快走吧。”
他哈哈大笑:“我找了这么久才找到这儿,怎么会走?”
“你究竟要做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姐姐送我们回家吧!”小女孩上前牵住我的衣襟,上下摇晃,可怜巴巴地瞅着我。
“姑娘,我无恶意。”他将女孩拉到自己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是学法术的人,可曾听过时空结界?”
“时空结界?”
紫沙祭门从上至下修行术术,修至高阶法术时,随自身气流与自然界气流的结合,可以施行幻术,以各种形式封闭某一段地域,法术越是高深的人设立的结界地域越广,越是难解。能设立一处高等级的结界也是祭门高阶弟子身份的象征。紫沙除地表上的各类建筑外,比如荒山野岭随处可见结界。像紫沙王都四城门均是结界重重,提防外袭,尤其东城门,出城朝南百里便与蓝沙国交界,除驻守将士外,大祭师在此处设立三十道结界护卫疆土。可是时空结界是什么,我倒是不知。
“你们的结界,只是单一的地域结界。是城与城,国与国之间的一种法术较量。我说的时空结界却是超越这个空间,这个年代。达到破虚的一个法术。”
“破虚?”
“对,破除虚空。也就是说打开头上这片天或打通脚下这块土地,到达另一个时空。”
“是什么?”
“除了大元界之外的一个世界,比如从前我所处的世间!”
我听不懂。
“八年前,一场天火烧了我的家。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却发现我与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身处沙城的一家医馆中。医者说发现我们的人将我父女放在医馆门口便离开了。这八年来我一边自医,一边寻找我们父女当年落难的原因。”
“什么原因?”
“有人以无上法术打开另一个时空之门,无意中将我们带至此处。可是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这个人。但是三年前我找到时空之门,可是我打不开它------只到你出现。”
“我?这里是时空之门?”
“是,就在那片枫林之内。”
“你也看到了,我也打不开这个结界!”
“可是它们怕你!”
“怕我?”
“是!平常人走近枫林,便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走。当年我自不量力,强行闯入,却落得面目全毁。我现在除了这双眼睛,这条舌头,脸上什么东西都是假的。”
我一惊,不由得退后几步,试图远离枫林。
这个男人为了回家,即使面目全毁,也不放弃。我却为了离家,仓促离京。两下比较,竟觉可笑之极。
“历经千辛未果,为何不留在紫沙?”
“紫沙再好终不是家!我家中还有亲人骨肉。何况哪一天我若死了,留下女儿,孤苦无依,恐怕连家在哪里都不知了。”那女孩儿听了父亲的话,紧紧靠在这个男人身上。
“你可有打开枫之涯的办法?”我问道。
“没有,不过我找到这个结界是谁所设,如何而设的了。”
“是谁?”
“素雪!”
“素雪?”
“我夜夜在良辰美景中度过,只为求紫沙与人间的结界点,施界者。天遂我愿,终于让我知道枫之涯是谁设置的了。”
素雪告诉他这些是为了引我来此,还是为了救他回家?
“单是知道是谁设置,若无高深的法术也是破解不了的!”
“我来这儿就是助你修为高深的法术。”
“你?”不由得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这样一个面貌丑陋的人竟会是个高手?实在看不出来。
“紫沙素以祭门为尊,排斥异教。要知道天外有天,就是单一教门之中也会有一两招绝技。这八年间我曾将祭门法术与我修为的法术相较,融合之后创造了另一种法术。”
“什么?”
“虽然无名,但我相信一定会让你的修为精进,也许还会让你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既然如此厉害,为何还打不开结界?”
他呵呵一笑,脸上的肉跟着吓人地颤了又颤:“我纵创出破虚的法术,却修练不出,更达不到破虚境界。何况我也不是素雪指定的有缘人。”
“你对素雪了解地倒是挺深!”
“她在梦里告诉我,当年那场天火将我带到紫沙的人就是她!”
又是素雪!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告诉我,素雪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
“我如何知道?紫沙与人间两个时空,我的法术根本不能破虚,根本来不了这儿。谁知那个女人为什么强行将我带到这儿?将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八年间我夜夜在良辰美景中度过,就怕女儿夜里醒来看到我吓人的脸。”他不停地晃着脑袋,“在人间我也算小有名气的法师,可你看我如今,像是丧家之犬。日日只能缩在我的医馆,潜心钻研回家的方法。”还未等我开口,他又道:“可怜我的女儿,根本不知亲娘面容,又在紫沙受人歧视,无人与她玩耍。而我家中妻儿是否健在,如今生活怎样,我也是一无所知啊!”他叨叨地念着,似是控诉素雪的残忍,又似在责老天不公。
一旁的女孩儿拉了拉我的袖口,道:“姐姐,我爹他是疯了。没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我蹲下来,爱抚她粉嫩的小脸:“那他说的这些都是疯话了?”
“话倒是真的,只是他天天这样叨叨,没人信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敏,我爹叫姜岩!”
“姓姜?那你们与姜源什么关系?”
“嘻嘻,我爹说我与大哥哥有宿世的姻缘,若此世不破除的话,我以后的生生世世都会孤独终老!”
“胡说八道!”从没听说要破除与人的姻缘,否则会祸至。
“怎么会是胡说八道!我的占卜怎会有错?若非为了他们俩人的姻缘,我何苦在沙城逗留至今?若不是为了小敏,我为何会求你救下姜源?他们二人虽不是同一时空的人,这姻缘却是千年前就种下的,只是世世相隔,世世孤老,只能算是孽缘。我既已到此,必是要破除这缘分,好让他二人后世过得幸福一些!”姜岩插入到我与小敏的谈话中来。
“你也懂占卜?那你说说如何破除这份姻缘?”
“只要他们二人中有一人为他人而死!血流尽则缘必灭!”
“为何从你口中听到的都是些怪异的事?”
“事虽怪异,却是自情理中来。”
“你从沙城来时,姜家的案子判的怎么样了?”
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半晌道:“你若还这般执迷,只怕将来谁也救不了你!”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过你与姜家姐弟的缘是前世注定,不是今世强求的。那女娃的命自有人去救去拚,不用你去计较!”
他有着一双和祭老师一样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让人生畏。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厌恶他的原因了,不是因为相貌,是因为眼睛!我不喜欢人窥我的心里,比如我的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