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闵蜀国使臣谒见,呈递国书。
是闵蜀国先王的一封信——告各国王书。
国书大致意思如下:得天下诸国王的信任支持,自任九国盟主始,天下太平无事。如今身患重疾,去日已近。期各位念昔年之情,远途探望以慰平生,全天下名声!
父王当即应允,在殿上宣布即日出发,公布除我与祭老师外的十二同行人选,并知会各国王孙及使臣,国内诸事有母后与巫老师共监。
“父王何故决定地如此匆忙?”下朝时我不解道。
“闵蜀国缺席王孙聚,我便料到有事发生。如今早到早知,以防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这么说父王早有打算?”
父王点头道:“如果只是简单一聚,只当全个礼数,我只恐闵蜀王不久于世,那时新主继位接盟主权,众国若不服,难免滋事。我与闵蜀王从前也是称兄道弟的关系,只是这几年他与我不太热络,我给他的信三五封他才会回一封,算了,不说这些了。”
“那父王是想做和事佬还是也想分一杯羹?”
父王慈爱地看着我,“无论谁做联盟主,都必须要拉拢紫沙,咱们何必做那出头鸟?”
“女儿是怕这出头鸟大有人想做,毕竟联盟主有权号令天下,这是多大的yòu huò啊!”
“咱们冬日雪中捕鸟时不也是在篦筐下放上美味吗?”
我一笑:“女儿明白父王的意思了,那权柄也是桎梏的枷锁。”
“出行之物已备下,咱们回宫与你母后辞行,便可上路了。”
“随行侍卫父王可曾安排?”
“有公主的随行亲卫,还需要为父的宫廷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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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蜀国地处紫沙偏东北角,出了太阡县的茂密深山进入闵蜀境内,便感受到不同于紫沙的山川风景,地理人情。
闵蜀多风,气候炎热干燥,太阳炙烤下庄稼毫无精神地趴在干裂的土地上,耕民们三三两两地拎着水桶,一舀一舀地朝着每株庄稼的陇窝里浇灌。有耳朵尖些地听到我们的马蹄声,抬起头,又一脸艳羡地目送我们远去。衣衫褴褛地他们与光鲜的我们,在日光下折射地十分明显。
“闵蜀王广施仁政且爱民如子,怎么他的国家贫瘠到如此地步?”我不解道。
“上天若抛弃了一个人,任他翻江倒海,也不会惊了天的。”祭老师深沉道。
“老师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难猜又难懂。”
“闵蜀国多是石砂土,不利庄稼生长,再加上它的气候干燥,沛雨极少,几乎年年大旱,百姓日子不好过,朝廷又接济不上,就成了如今之况。”祭老师细细解释着。
“他既得了这九国盟主之位,为何不求援助?”
“出于道义咱们也曾救助过,只是闵蜀王以为这与他万事自立的宗旨相悖,不太愿意接受帮助。”
“我曾与闵蜀王比试过武功,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没想到事隔六年再见时他已病危。”
祭老师一叹,道:“只怕情况比这严重。”
官道早有官士一身丧服迎接,告知闵蜀王于三日前“薨”。今日是守灵最后一日。
父王悲从心起,直奔了“灵殿”。
经知宾引路在祭棚里换过素服,入了灵殿。前院活席,后院高顶,被一座高高的大棚罩住。棚顶是用数层箔里外包严,美观且不漏水。从外进入,哀乐入耳一股哀戚之情油然而生。
灵前放置着一张桌子,悬挂白桌衣,桌上摆着各色供品、香炉、蜡台及长明灯。
灵案边陪祭的是继位的闵蜀王及一众身披麻衣的王公大臣,闵蜀王孝帽盖颜。我都忘记他的模样了,只记得是位颀长身材的青年。东西两厢各有一礼赞生,东厢礼赞生手执焚香,递到父王手中,大祭师陪侍在父王身边,我随后,学着两人的模样跪拜。陪祭众生磕头回礼,回一次礼,灵案旁便有一人敲一下铜磬,告之逝者亲朋相送,一路走好。拜祭完后,知宾又将我们引至祭棚安顿。
坐在祭棚中,听着灵堂上女眷们悲泣的哭声,心也跟着揪着,但瞧着父王及祭老师一脸严肃,不敢轻言离去,只得忍着。
正张望无趣的时候,只听见灵殿上哀号声起,有人哭喊起来:“兄长啊,兄长啊!”
我双眉一蹙,是谁?
未请示父王,脚已迈步,顺人流探着脑袋观望。
灵堂前,一身缟衣的粗犷男子突地趴在地上,握拳捶地,痛哭流涕。待闵蜀王劝慰后,此人抱紧闵蜀王又是一顿号啕大哭。
两人低诉几句后又跪在一处回祭。
他是谁?
“闵蜀国的异姓王朱弱!”祭老师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
“这位异姓王因罪已被囚于牢中多年,这次被释怕是闵蜀王临终遗命。”
“祭老师对天下事倒都知之。”
“是因为咱们的王胸怀天下,凡事多知总无坏处。”不知为何感觉他的笑里藏着某些不为我知的秘密,或许是只我不知的秘密。总之,让我心生不喜。
晚饭也是在祭棚中吃的,简单的几小碟腌菜和一碗粟米饭,嚼在嘴里,硬硬地有些硌牙且难以下咽。用铁箸扒拉着,饭里竟有些粟壳和小粒土沙。抬起头,询向父王。
“你锦衣玉食惯了,正好尝尝这粗米的醇香。”父王道。
只得低头马虎咽着,正为难着,闵蜀王越城带领众臣来拜礼。
换作素服的闵蜀王神色憔悴,言谈举止倒庄重斯文,以“叔叔”称呼父王,并承诺陪我改日游闵蜀。
许是食了闵蜀的粗粟米,又加上水土不服。入夜起,父王的身子便开始不适,同行的医倌瞧过后开了药方,龙海借来药罐在驿馆里熬了药服侍父王饮下后已是近四更天。怕父王再有其他不适,我陪侍一旁不敢合眼。
天稍亮时父王已无大碍,刚想回房小憩有侍卫来禀:闵蜀国王太后请公主进宫一叙。
父王应允,点派两名侍卫护送我进宫。
从外城经宫门至寝宫。石柱堆砌的王宫庄严肃穆,没有奢华,没有多余的装饰。王宫随处可见开垦的菜地。绕过寝宫,一座独立的小院显露面前。早有宫女内侍上前迎接,告之王太后在内院相候后将我引至室内。
入内,一股浓重的药味袭来,床塌上半偎着位妇人,斑白的青丝散绾于脑后,左手早早地朝我的方向伸出,一脸慈祥地招我上前。塌边一背影清丽的女子正在轻轻用汤匙搅着汤药,听到禀报回头看我。
竟是汲岄!
行礼后王太后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在边上。
“师娘听我说起公主的仁义及聪慧,便迫不及待想见上公主一面,还望国公主不要介意。”汲岄道,
“王太后病中还念着后辈,是惜儿的荣幸,哪里会有其他想法?”我配合地寒暄着。
王太后抚摸我的双手,上下打量,不无感慨道:“世态炎凉,先王刚去,便没了热络,哪及得你们父女殷切?”又松了眉眼问道:“可曾见过新王?”
“昨日见过了。”
“我因陈年痼疾下不得床,没有当面拜谢紫沙王,实在是愧对啊!”
“太后言重了,诸国国君远行拜祭,也是因着先王的功德及道义。何况回礼之事新君打理的井井有条,太后自管安心养病,才好全了大家的一份期盼。”
王太后连连点头:“汲岄这丫头眼界高,轻易瞧不上人,可昨日自她来我这儿,眼里口里便都是你的好!今日一见,果真是招人疼!”
与汲岄四目相视,瞧见她的额头、眉梢竟有几处淤青。眼睛也是肿的。她见我眼中疑惑,轻轻把头低下,对王太后道:“岄儿何时对师娘说过谎?像国公主这么好的女儿家,怕是几百年也难遇了,不知是谁家儿郎有福气能娶到呢?”
“可惜你是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家,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吗?”王太后逗趣道。
“公主可知咱们比你们晚起程半天?”
“事后知道。”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
“哼,公主可知为何?”
我稍一思索,王太后面前不知该不该据实以说。
“还不是瞧着紫沙王出城了,各自报告各家老王才敢上路。”她倒是不避讳。
王太后面上毫无不悦:“紫沙如今是天下翘楚,各家学着样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事龙海已和我讨论过:是因联盟主突逝,天下一时无人执掌,各国是怕紫沙趁乱称霸。如今父王亲祭,他们自然可以放心前来了。
“公主可曾婚配?”汲岄突然问道。
心下狐疑她为何要问此事,但还是据实答道:“还未定亲!”
“那提亲的王孙公侯还不得踏破公主的门槛?”汲岄似乎对我的婚事很感兴趣。
“王太后今日唤惜儿来何事?”我转移话题问王太后道。
“是岄儿求了太后的恩典,想见见公主,共游闵蜀!”
心下哼笑你若找我来驿馆即可,何必绕这么大圈,还惊动闵蜀王的王太后?嘴上却不好挑明。
“正想寻个向导游一游这民风淳朴的山川,没想到天赐‘佳人’,有汲公主相伴,是惜儿的福气!”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盛情难却,只得应下。
八月天,炙热得难受。
我与汲岄步行在闵蜀国的堤桥上,两岸野花朵朵,倒也小巧别致,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分外舒适。长桥下有农家女在俯身挖河螺,一俯一探一挖再往篓里一丢,动作娴熟利落,有着女儿家独特的韵味。我趴在堤桥上,眼睛随着农家女的身子而动。汲岄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问她道:“她们挖的河螺好吃吗?”
她莞尔一笑:“自然好吃啊!晌午我带你去吃!”
“咱们现在去哪儿?”
“过了桥,便是闵蜀最繁华的织锦街。”
“闵蜀的织锦天下闻名,我的一套官服用的便是闵蜀的云锦。照理闵蜀独揽天下织业,国家应该富裕,可我看百姓的生活似乎并不是这样?”
“闵蜀织锦得来的钱都用来购买粮食了。”
“什么?”
“闵蜀国大面积栽桑养蚕,耕作之地越来越少,百姓们自然是见什么得利就种什么了,国家织业发展,耕业荒废,再加上天气的干旱,耕农弃耕转入织业,久之就演变成今天之局。我也有几年没来闵蜀了,昨日见新王说起此事,才知这几年闵蜀购进的粮食价格上涨的厉害,百姓越来越难负担,国家便将税赋的一部分用于平抑粮价上。”
“先王是九国联盟之主,为何不从中斡旋?”
“师父一生以‘hé píng天下’为己任,劳碌奔波,按他的说法,只要百姓还有的吃,就没有这个必要。”
“这个观点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天下能同意这个观点的能有几人?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哪个不想着富国强民,怎么会认同他的观点?没人说这是正常的。”
走下长桥,映入眼帘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攒动鼎沸。全然不是第一日入境时的穷苦潦倒。我回过头,接着汲岄刚才的话茬道:“我倒觉得这位闵蜀先王的观点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未能实行是与闵蜀国的国况不属,实施到天下也就不可能了。试想一下如果现在有一个兵力国力都强他国百倍的国家,能将天下纳入一家,那么平衡生产、经济,我想不是难事。”
汲岄一笑:“原来最适合当师父徒弟的人是你!不过这话也只有你紫沙国敢说。换了旁国,自家的事还处理不完,哪有境界去谈天下?”
“譬如你家?”
她知道我是侧面问她的额上的淤青。可是她对这个问题好像并不愿回答,牵着我的手拐进一家织店。
织店内横竖摆着各色绢、绸、葛、麻、布,再有的便是我不识的了。汲岄见我感兴趣便停住脚步伴着我。
我的目光被墙角一排并摆的纸本吸引。
“这是什么?”
“这是织花本!”掌柜的倒是眼尖,早早地立在纸本旁,殷勤道。
“是不是那种设计好的花样,好便于运行于织机的底本?”
“客人真是聪明!”
我顺手翻着,纸上上画着各种图案,包括丝线的采用、起机的量度、编结的纹样。
“绫绢是以凸起经线来形成花样,纱罗是以绞纠纬线来形成花样的,所以织绫绢是一梭一提,织纱罗是来梭来提、回梭时不提。”掌柜的解释着,我听着却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汲岄此时却将我拉出店外。
“怎么了?”
“做生意的人都会察言观色,这家店主见你穿着华贵,便讲些术语与我们听,一试便知是外行,这样他推销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可以随意加码了。”
会心地一笑,“原来这里还有猫腻!真是无处不长见识。我虽不懂,但你懂啊。”
“我虽懂些,却不愿与这些人卖弄,何况他们这样做生意,我是深以为耻的。”
“那公主可有好介绍?”
“早些年我在闵蜀也结交些种桑织布卖锦的朋友,只是不知现在还在否。”汲岄边说边带路,来至织街深处一处僻冷的铺子——徐氏织所。
挑帘随入,昏暗的屋内清冷的两人正在掸着布匹上灰尘,见有人来没有显出卖家该有的热情。
汲岄上前顺手拉起一匹布的布头,细细摩挲。嘴角渐露笑意:“现在的当家还是秋罗姐姐吧?”
清冷的两人这才抬眼细瞅。
“你们不认得我,去把当家的请来吧,就说故人来访!”
不一会儿,从hòu mén处响起一女子清亮的嗓音,“闵蜀国还没人称得起我的故人!”
一身织服,头缠丝帕的女子推门而入。
汲岄低身行礼:“难道姐姐就不挂念妹子?”
来rén miàn上一愣,随即将汲岄紧紧抱住,又朝着她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汲岄嘴里虽“哎哟”一声,面上笑容却未减。
两人分开之后,来人突地食指指我问汲岄:“这个外地人是谁?身上竟穿着我的宝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