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菘丢失的第三日,袁藮娶亲。我以父王母后病中须奉为由拒绝出席。
倘若我是袁菘,得知此事会是何种心境?袁藮身上哪里有父王所说一时情动为他输气的样子?
红妆的喜轿,神气的袁藮,还有趾高的两部。
紫沙的朝堂若在这般宵小手上,国何以堪?
“他或许以为多诞子嗣便多占夺王先机。”汲岄陪我站在人群中道。
“父王如今身体好转,他错失了时机。”
“王上总有百年之日,你虽持天罗盘,必竟是女流。从前袁氏只一位传人,大臣们无奈尊你为储。如今有资格成为王储的人可是多的很。”
“你总喜欢泼我冷水。”
“忠言向来都是逆耳的。你还不愿意来观看,你瞧朝中大臣来了多少?这些趋炎者还分不清形势,着实愚笨。”
“岄公主对我倒是丹心一片啊!”
她未理我的调侃,继续道:“袁藮大喜,以为英雄得志。岂知黄雀在后,他得意不了几时。”
“为何?”
她避开我的问题道:“昨日拜谒王后,王后说公主心善,见不到人心险恶,想不到世间龌龊。许我利好,让我辅公主一世江山。”
“母后的好处再诱人,总入不了你的心!”
汲岄一笑,“我答应王后了。”
“你说什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看,新娘来了。”汲岄拉着我的手朝前跟着人群挤去。
喜轿帘轻卷,袁藮探头拉住新娘的手。突然一道利箭从轿中发出。袁藮忙一侧身躲过,利箭蹭破他左面脸皮,迅速地划出一道血痕。围观的人一片哗然。再瞧喜轿内一滩血迹,新娘早已香消玉殒。
“这就是你说的黄雀在后?”
“这容易猜到,两部的张扬会引来另两部的仇恨,明显此时大臣间的不满与王上无关啊。”
退出人群后,我看着汲岄:“你这话我都听出言不由衷之意了。”
“是王后派的人。”她道出实情。
“母后?”
“王后不避我是想让我以为自己不是外人。”
“此事若是龙海他会知会我。依兵部之重,母后不会让他们做这些事。刑部司太署、常署、偏署,我瞧着哪个都不像。”
汲岄边笑着边摇头,“刑部司的各位大人不都在一品王身边吗?不是他们!”
“那是谁?”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公主已获利了。”
我不语。
“公主可有兴趣陪我一程?”
“去哪里?”
“十里香坊!”
深巷的酒坊,古色的装潢,入眼的雅致,异域的情怀。
“这是椋南人开的酒坊?”我开口道。
“是我的酒坊。”她淡淡道,“故去的夫君留给我的。”
“还有这副兽齿。”她撩起腰间那趾兽齿装饰。
“今天是他的忌日。”语气依然淡淡,似在谈及一个外人。
“父兄都说我冷血怪僻,不通情理,你是不是也这样看我?”她突问道。
“你若真在乎别人怎样看你,便不会活得这般孤单。”
“除了徐姐姐,这么多年我没有一个朋友。外面那些人要么在意我是师父的学生名声好听,要么觊觎我一身所学。你以为沙梁王子是贪恋美色?其实是为了师父的兵书。”
还未等我接话,她又道:“咱们喝些酒吧!”
我点头。
“我嫁给夫君未满百日他就离世了。”小厮刚端上醇酒,她便自饮一杯。
“听说驸马是重症不治?”
“他是椋南武将之后,自小在苦寒之地受训时染病,父王仰仗他族,便将我下嫁。新婚之夜,旧疾复发。他少时来过紫沙,喜欢这里山水,我们二人一路寻来。买下这座酒坊,居住于此,直至他亡。”
几杯酒下去,她绯红面上泛着哀思,眼神凄怨地望着我:“我若如你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他会明知驸马固疾不治还要我嫁吗?上天又为何不因我爱心之眷而让他多活几年?我若有一个疼你爱你事事为你着想又筹谋在胸的母亲,我是不是就不会这般可怜?不想嫁人还得自己千里迢迢来求人?”
她的心是苦的。
“心苦又怎样?谁会听?”
空荡的酒坊弥漫着酒香,小厮们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她还在饮着,有了醉意。
“他离去那日,在我耳边诉说,不要为他素妆守孝,不必念着他。想嫁人时回来告诉他一声。你说……”她抓着我的手摇晃着问道,“这世人还会有人待我像他一般吗?”
不知为何,我的眼前显现出拓言的影子。
她放下酒杯,托着腮:
秋风萧瑟荒野漫漫
成群大雁结伴向南
我心思念北方草原
风中的额吉身影孤单
路途遥远万水千山
隔离不断我的思念
相聚时刻别离已难
我用深情将你呼唤
额吉风中的额吉
在时光里慢慢老去
我在梦中看到你
眼中有思念的泪滴
路途遥远万水千山
隔离不断我的思念
相聚时刻别离已难
我用深情将你呼唤
额吉风中的额吉
在时光里慢慢老去
我在梦中看到你
眼中有思念的泪滴
额吉风中的额吉
我用思念将你呼唤
祈盼思念化作火焰
在寒夜为你取暖
在寒夜为你取暖
(——歌曲《风声的额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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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
袁藮大婚的第二天。
**师出现在早朝时分。手执六省制长乞情表,内涉与一品王勾结谋位之事,且列有证据。
满殿震惊!
父王阅着乞情表。
“颁令下去,一品王禁足府内,京都所涉官员交刑部司彻查!”
两部官员大祸至。
刑部司的案牍堆满面前,累篇罪证,牵连者众,所涉范围广。如何判?
父王卧榻之侧,袁藮酣睡已久!
父王岂会容他?
“还在烦心?”汲岄刚入门便直言道。
“你怎么来了?”
“王后有事与肖女官商量,便如你有事要找我商量。”
“你倒通透。”
“紫沙王也算是位明君,断不会因袁藮一事大开杀戒。”
“这个我自然明白,否则父王早就下手除掉两部了。如今问题是我如何做才会明正言顺地免两部刑罚?”
“免?为何要免?他们若谋反成功可会善待你?”
“你这话何意?”
“两部有罪,两部无罪。这无罪的两部可曾铁心护佑你?”
我一愣。
“你是国公主,只是空有这声名衔,手中无权无势。如果我是朝臣,我也不会无目的拥护你。”
“我知朝中大臣多势利之徒。”
“名声是自己赚的,这权势也是自己争取来的。”
“或许是我心不在这上缘故。”我解释着。
“你若是城东员外家的千金xiǎo jiě,就是用万贯家财请我我也不会与你多说半句。”她忽又一笑,“你是紫沙公主,不但是百姓希望,也是我的希望。我可不会让自己的希望成为泡影。”
“什么意思?”
“汲岄此生荣华可都系在公主身上。自当鼎力襄助公主,以成大业!”
“越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我们椋南敬畏火神,以为火衍万物。曾有一日,火神遣两支火把到人间督察。两只火把中有一支没有点燃,另一支是点燃的,发出很亮的光芒。过了不久,两支火把回来复命。第一支火把说,整个人间都陷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觉得人世情况很糟,已经到了极点。可是第二支火把却说无论他到哪里总可以找到一点光明,所以他认定人世是充满希望的。听了两支火把的话,火神对第一支火把说道:也许该好好地问一问自己,有多少黑暗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公主想做第几支火把?”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以杀戮之。”汲岄不讳道,“所以我得个流落之境!你不同,你是紫沙希望,我想那犯案的两部大臣中有人仍将你视为希望。袁惜!”她突然叫出我名字。听得我一愣,她似未察觉,接着道,“希望是什么?是漫长等待那一瞬间愿望的达成,不怕长夜漫漫的煎熬,也不惧断头台那碗烧酒。希望是明知无望时心中还燃着的第二支火把,是光亮。你是紫沙未来之王,你愿传播黑暗还是为臣民带去光明?”
“我不是神,没有你说得那么伟大。”
“百姓愿意相信你是神!”
汲岄感动道:“我也曾亲临诸国,却只有在紫沙才能感受到对统治者由衷的尊崇。不单单是因为天罗盘的原因,过往你为百姓做过的好事都化作长涓,流淌不息。你的地位在民间是无人能撼动的。如今你需要在朝堂树威便可。”
“汲岄,你像一位诗人,在为我歌功颂德!”
“如果汲岄的歌功颂德能换来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我日日如是又有何不可?”
我望着窗外青桐树突然发起呆来。紫沙的气候虽宜人,但毕竟近十月的天,秋叶已经飘落怠尽,除了高山绿松,再无翠色。偏我这公主殿神似的五六株青桐,苍翠依旧,不拒时令。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错与对的概念与分别又是什么?”我自语着。朝堂上高高在上的父王、堂下各怀心事的大臣,包括城廓中各色百姓。他们心中认为什么是对与错的标准,如何衡量?
我是袁惜。袁惜认事的标准别人是否认同?袁惜看待事物的标杆是否就一定正确?
是啊,人人都会讲“胜者王侯败者寇”,王侯将相之上是什么?难道世上人存活的标准便是强者凌弱、胜者欺败?这也是江山铁律?
没人为我解答,包括青桐上栖息的凤凰之子。他是神灵,不也为情所扰,敢冒大不韪,离群索居护着我体内雌凤?寻常如我,如何挽救两部官员?
“这一年中,紫沙官员多历淘沙之措,未免心惊。官员频换,人心惶惶啊!”我不无担忧道。
“赏罚!”汲岄道,“家与国无论何时都不能断了法,凡事以法为依才是正道。你是未来的王,你的一言一行,就是国策。你愿为心生还是为民生?”
“什么意思?”
“若为心便活得自在些,若为民便活得伟大些。”她笑望着我,大红的长裙在微风中飘曳,仿佛预世的先知。
“汲岄,你的千方百计,我的千辛万苦,是否都会有回报?我们想要的回报?”
她浅笑着,眨着美丽的眼睛:“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