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尧山,玄清门,长生宫。
弘义真人负手而立,与一名老者并肩眺望远方,楚清秋远远的侯在一旁。
那老者身形佝偻,老态龙钟,衣着朴素,一眼望去仿佛是寻常人家的老人,弘义真人一身青衣道袍随风鼓动,仙家气派展露无遗。他定定站在殿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过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幸苦你了。”
老者头也不回的道:“掌教真人言重了,我一把老骨头,不争气了,没成想还有玄清门用得到的地方。”
“郁尧后山防御天机锁的结界已破,要想填补,非得三五年之功不可,若是有你出马,我便放心许多。”
“此事以后再说吧。”
他言罢就要转身,却听弘义真人道:“怎么?不陪老朋友说说话么。”
弘义真人见他停下身形,接着道:“那个叫祝凌的孩子,是你的徒儿吧。”
“哼,我早已发过誓,此生不再收徒。”
弘义真人点了点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他幼时被血炼堂血魂老祖拐走,又身负冥海上人的枯骨剑,就连郁尧山遗失已久的火灵石也在他的身上,赤阳师弟百年来掌管郁尧山戒律刑罚,一向嫉恶如仇,他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不是众人力保,这孩子只怕已经被处死。祝凌身份来历不明,疑点颇多,你要多加注意,谨慎管教才是,否则日后若生出什么事端来,我也保不住他。”
老者轻哼一声:“我的人,我自有分寸,无需他人操心!”
“活到了这把年纪,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总是如此护短,祝凌是这样,柳生也是这样。”
砰的一声巨响,老者猛的一掌拍在栏杆上,眼中隐隐浮起怒色。
弘义真人见他面色不善,也不生气,叹道:“伯彦师兄,你还在记恨我么。”
老者听他说起这个多年未曾提起过的名字,枯木一样的手指不由自主的一抖,阴阳怪气的道:“嘿嘿,弘义真人贵为正道巨擎,玄清掌门,天下谁人不敬仰?周伯彦只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哪敢记恨真人?”
弘义真人身为郁尧山掌教,仙门之首,放眼天下,无论功德道行,无人敢与之比肩,就是昭元寺主持方丈慧相大师,万剑宗严岳梁也得礼让三分。天下极少有人如此对他说话。
弘义真人混不在意,仍是淡淡的道:“我知你这许多年来一直把那件事记在心里,但为了天下苍生,我不得不做。”
周伯彦闻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直把双拳握的紧紧,他真气随情绪涌起,力道之大,竟隐隐响起风雷之声。
弘义好似视若无睹,缓缓转过身子,直视着面前这位老人,目光深邃而不可捉摸:“若坐在这掌门之位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
周伯彦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苍老的脸上尽是岁月刻下的印痕,浑浊的双目中隐隐有怒火跳动。
楚清秋见状急忙上前一步道:“师尊自从执掌玄清门以来一心除魔卫道,造福苍生,五十年前委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柳师兄纵然天纵奇才,但……”
“够了!”
周伯彦一声怒喝,楚清秋正要再说,却见弘义真人向他拂袖示意,只得住口不言。
弘义真人深深凝视着面前这耄耋老人,同是郁尧山第十六代弟子,周伯彦的身形容貌却好似比自己还苍老了许多,相必当年的丧徒之痛仍然日夜折磨着他。
“我知你依旧怨我当年逼死柳生,柳生虽是自戮,但当年若我以玄清门掌教之尊,予以力保,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是也不是?”
周伯彦低头不语,弘义真人接着道:“柳师侄天赋极高,在年轻弟子中威望又大,本是我玄清门下一代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一代英才英年早逝,我身为玄清当代掌门人,如何不痛心疾首?
若不是事关天机锁,就算我以身家性命做赌注,为后辈保驾护航,赌一个玄清门盛极一时的未来又有何妨?只是难免有闲言碎语诽谤我扇门,说我郁尧山包庇弟子,处事不公,玄清门身为正道领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有许多人时时盯着,时时看着呐……若是落了口实,如何领袖群伦失了同道之信,仅凭郁尧山一派之力,谈何除魔卫道,守护天下万民?”
弘义真人轻叹一声:“周师兄,这天下,这神州的担子,可都一肩抗在我玄清门的肩上了啊。”
周伯彦枯槁的身形不住抖动,显然心境极为波动,他沉声道:“那我徒儿呢?他就应该承受这莫须有的罪名么?”
“柳生是否真正盗走火令石,至今仍是不得而知。”
“生儿与四方等人结交,纵然小节有失,大节却绝不含糊。他是我徒弟,他的品行我怎会不知?”
弘义真人见他神色激动,默然不语,直等他稍稍平复下来,才悠悠道:“师兄,还记得当年我们在云海边立下的誓言么?”
云海天桥,蓝天白云之边,几个**岁的孩童站在恩师面前,俯览群山,望着神州大地锦绣山河。
稚嫩却格外坚定的声音在周伯彦脑中想起:弟子向三清神明起誓,不惜性命,为天下先,捍卫正统,光大宗门,日月为证,天地可鉴,必将毕生精力献于……”
弘义真人猛地抬手,指向正堂上高悬的匾额,凛然道:“正道!”
此时的弘义真人仿佛有种无法直视的光芒,那是对天下正义的执着,是对正道的坚守,哪怕这正道需要付出无数的代价,他依旧毫不动摇。
匾额上金灿灿的两个大字依旧苍劲古朴,这是第十五代掌门人,也就是弘义和周伯彦的恩师亲笔所提,以告诫后代弟子永远不要与正道相悖。
“嘿嘿……”
周伯彦笑了,只是这笑声中意味繁多,他哑声道:“恩师将掌门衣钵传给你,果然是明智之举,放眼十六代弟子中,无一人比你更适合掌门之位。”
“你的正道在天下,而我的正道……”
他指了指胸口:“在人心。”
周伯彦言罢缓缓起身,向着堂外走去。
“你收留的那个孩子,平日里清秋会替你照拂。”
周伯彦脚步未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周师伯……”
楚清秋方才出声,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却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