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待兴。”
兔毫笔落,开满书斋的长安街上,微不可察的安静了一瞬间,久经风霜的商人们脸上隐藏着一丝不屑,看向甬路中间那个凭桌而立的少年。
泛着古huáng sè的黄花梨石心画桌风吹日晒,古朴的木质纹路透过宣纸隐隐浮现,顺着题字的笔向上看去,一只稍显削瘦的小手有力地握住笔杆,街上的喧哗声依旧,少年挥笔一气呵成。
“曹老板,”静心斋的宋管家有些沉不住气,第一个扭头看向身后的富商,轻声道,“您看这文章……做得如何?”
“才疏学浅,不可妄评。”站在自家书斋门口,未曾迈出一步的曹富海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此刻只见他憨厚一笑,摸了摸常年锃亮的光头,转身向内堂走去,有低低的声音渐传渐微,只入到宋管家一人耳中:
“书有逸气,画有逸骨,字有逸妙,此乃天品,这少年非池中物,你万不可招惹,亦不必与之委蛇。”
宋管家眼神微凛,并未理解到这后半句的含义,却懂那曹老板的性子,知他做人说话向来如此,凡事只取一半,只说一半,美名曰“天道中庸,人居其半”,想到这儿,宋管家自嘲的笑了笑,重新回身看向场中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
此时少年挥毫正到紧急处,众人聚精会神,忽听一阵惊雷乍响,原先紧贴在画桌上的宣纸无风自动,惊得众人急忙离近观看,只见那兔毫笔下竟有数重墨光透纸而出,于半空中凝住,幻化为一行大字: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微斯人,吾谁与归?”
洪钟雷鸣之声自画桌上隐隐传出,长安街中百家书斋,无数大儒,面对这句话一时竟都是看得呆了三分,良久才听有人议论道:
“这少年竟是好大的胸襟,端的能道出此种大方语!”
“是极,这篇文章地名人名我等皆不熟悉,可能只是这少年家乡文章,但看他道这二语,落笔无停顿,握笔无波折,自知其胸次浩瀚,吾子如豚犬耳。”
“不然,李兄未免太过自谦,况二兄只看文章,未看文字,我观他行笔孤蓬自振,亦观之如惊沙坐飞,时而腾猿过树,时而飞鸟出林,此字中当真有另一方天地也。且二位更往深处看,他小手握笔行纸如锥画沙、如屋漏痕,最难得的就是一个以气御力的巧字,我若所料不错,这少年握笔绝不到三年,便有如此功力,他日岂可限量乎?此子出现,正乃我符篆一学复兴之兆啊!”
一个瘦高个中年人边说边点头,说到得意之处愈加手舞足蹈,竟是激动得面红耳赤起来,仿佛那“符篆一学”竟似他妻子一般重要,想想便情不可耐。
“真有如此之好,我看未必然吧?”
道旁却有人戏谑一笑,走上前来,继续说道:“这位老兄如此夸耀,这莫不是你自家孩子不成,还是赶明我也给您三两白银,上我那儿好好表演一番怎样?”
“这……!”
中年人猛然回头,正要破口大骂之时,却见得来rén miàn貌,忽的一下哑了下来,嗫嚅道:“黄会长便不要打趣我等了,您是此道大家,小子只是班门弄斧,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罢了。”
这一句简单的“开个玩笑罢了”却是不经意地将先前言论全然批驳了开去。
“这书法一道,最是讲究三才,正所谓天地人、日月星,在座各位谁不是浸淫此道三十年往上,难道竟都比不得这一垂髫小儿吗。”
黄钟大吕之音响彻街巷,那被称作黄会长的儒雅中年人站在人群之中,自有一番大家风范,此时抚须微笑,气魄登时令人折服,只听他继续说道:
“我看未必吧,况且小孩子家一时言语,自然算不得真,大抵连那‘天下之忧’到底为何物也一知半解,你我诸位若拿得此篇文章练上十年,再来此处挥毫濡墨,那结果可谓是不想而知了。”
句句皆是诛心之言,众人听到这番话一时都想明白了其中关键,颇有为先前之震惊而颜红者,大声应道:“对啊,小家伙,还是赶快把你老爸叫出来吧,这书斋一道你这年龄可玩不动,回家抱着笔墨纸砚练上十年再来吧。”
“是了,是了,我们方才全然被这新奇文章震住,未想明白其中道理,多靠黄兄指点了。”有人回头四顾,开口说道。
少年这时才第一次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了这条街一眼,便连那场中众人一同扫过。墨黑色长袍遮掩之下,缓缓露出了一张极为俊逸的小脸,剑眉星目,薄唇微抿,明明是女儿家含羞的动作,却在这少年的脸上罕见的显出了刚毅之色,配上手边含而不散的“吾谁与归”一行大字,一时竟看呆了长安街上许多围观的女孩。
“哦?照你们的意思是说我的字好,我这人…却是不行了?”清灵的少年嗓音缓缓传出,声音不大,却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年龄有短长,书斋一事,笔墨纸砚,你这小儿又哪能知其中道理?”街角的垂杨柳下,一大汉听得少年质问,排众而出,扬声应道。
听到这话,少年眼中鄙薄之意较之方才更盛,几乎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呸,年龄有短长,亏你活了这么老大还真有脸说这句话,今rì běn店头天开张,我便免费再教你一句,正所谓‘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这开书斋的道理我虽不晓,但所谓笔墨纸砚,却也还没到你能教我的份上。”
少年声音愈传愈隆,一句的气势强过一句,到得最后,那“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二句竟如洪钟雷鸣般在场中轰然炸响,有若口含天宪的君主在颁发法典,不容凡人丝毫质疑!
耳边嗡嗡作响,如同实质的威压扑面压上,街角大汉抵挡不住,登时向后退了两步。
然后他抬头,眼中凶光毕露。
正欲上前一步,有所动作,却被一直胖手掌轻轻抵住,却是那先前的黄会长不知怎的出了手。
说完这句话,墨凡不再搭理场中忽然乱起来的众人,双手一挥,也不见如何动作便收起桌案纸笔,回身走到了一间空荡的店铺门口,将墨迹方干的《岳阳楼记》裱起,朗声道:
“小店今日开张,薄利多销,买不买瞧一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一次当好过后悔一辈子啊!”
言罢并手如刀,墨色长袍稍一翻舞,便见那原本空白的无字牌匾上多出了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修真文具店!
众人见此名字怪异,有深感惊奇者,亦有眼含精光者,大多数人却仍然噙着一抹不屑微笑,在甬路上继续观望,直到过了一会见着实无戏可看,便各自摇摇头回到自家书斋中去了。
“真也是一,具也是器,修真文具店,好一个奇怪的名字,好一个奇怪的人,哈哈,有趣!”端坐雅心斋的曹富海轻轻一笑,遥对着墨凡小店的方向,举起茶杯,朗声自语道:
“端茶,送客。”
言毕一饮而尽。
……
“街北雅心斋曹老板,送上龙尾砚两台!澄心纸三十幅!”
修真文具店门口,有书斋小学徒高声朗读收到的贺礼。
“街北静心斋宋老板,赠诸葛笔五支!”
“街北风清斋李老板,送梅兰竹菊四君子画一幅!”
“街南……”
天商行,下属书画协会,驻长安街办事处。
“黄会长,那毛头小子竟是真开张了一家店啊!还叫什么修真文具店,您看看这是什么附庸风雅的名字,您老当初怎么会同意他那么大点小屁孩来开书斋的呐!难道这以后真让得他骑在我们头上了吗,这可是真真的‘小人’得志了啊!”
听到这话,黄清风神秘一笑,下意识的摸了下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向着说话的那人轻声道:“你可看到当日送礼之人?”
“看那做什么,还嫌气不够啊!再说那买字画的人就那么多,多他一家自然少我们一钱!谁还看得下去。”原先开口之人尚未答话,旁边一个书斋老板抢先嘀咕道。
问话被打断,黄会长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温和一笑,开口道:
“你们只道是我同意小墨凡开书斋,却不知这背后有大文章。我且不说是哪家授意,单说那日送礼之人,你们可知有叫梅香的女孩吗?”
“如此丫鬟名字,担心她作甚?”
“这,我记得那位的丫鬟就叫梅香这个名字吧……”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举起扇子轻扇了下,低声说道。
“老杨你打甚哑谜,还这位那位,”月白斋的王老板性子一急,大声说道,“我们天商行什么时候怕过这些吗!”
“那…在下便直说了,”书生双手一合扇子,仰头说道,“梅香,乃是长安城城主府大xiǎo jiě的贴身丫鬟…正所谓书生开店,xiǎo jiě送礼,这背后的事岂能多言?”
“再说那日最后轰动全街的千金求对,‘书童磨墨,墨抹书童一脉墨。梅香添煤,煤爆梅香两眉煤。’这给你上联,你可能对上下联?而且最难的就是人名入对,妥帖工整,这千金虽重,我辈却无力去拿!更别说送这对联背后的用意了。”
月白斋的王老板,又低声嘀咕了起来。
“既是如此,在下却还有一事不明,”书生不再理会那王姓大汉,转头看向黄会长,低声询问道:“您既知他背后有人,为何还要触那霉头?难道我天商行这次……”
“非也,非也,杨兄忌言,我们做事的人最怕妄测上意,我只尽人之常情而已,况且这次…我们后面自然也有大主顾,只是那日打压,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平白给那修真文具店送去了不少开店噱头,这倒是我初没料到的。”
……
春去秋来,长安街上的梧桐树落了第一片叶子。开书斋的老板前仆后继,有人新开张,就有人新倒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节一入秋,长安城的东门便热闹了起来,书生学子往来无数,连带着沿街的叫卖声也分外大力了起来。
慈母送子,虽然大多含泪离别,心中却是喜悦多过伤感的,因为这个时节能被从东门送走的孩子,十之**都是被青龙学院录取上的。
长安城很大,有太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完这座城;青龙学院却更大,若单以占地面积算,足有百八十个长安城那么大,东连拓木,北瞻炎惑,是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大学校,亦是帝国境内最大的学院。
若以影响力算,长安城更是与之相差甚远,只怕与帝国东边接壤的拓木国都不一定听说过这座东方重镇,但是要说起青龙学院,那却是大陆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各中差距,不可以千里记。
这一日的修真文具店也较往日冷清了许多,少年墨凡仰头看了看天色,认真地点起最后一炷黑香,叮嘱了书斋学徒几句,便再不留恋,合上屋门,迈步行了出去。
看那方向,却是蜿蜒通向了城主府。
屋中的两个小学徒相互对视一眼,心头庆幸这脾气古怪的小主人终于离去,念及未来美好生活,二人扑哧乐了出来,忽的又一愣神,想起什么,齐齐看向了书斋中最显眼处。
只见正挂大堂的黄宣纸上,龙飞凤舞一般,写着八个气势非常的篆体大字:
“凡人送喜,点香求仙!”
有飘渺烟雾,在阴暗中缓缓升腾而起,冷清下来的书斋,一时恍若废旧祠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