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长安城中随便找一个老人问,这半年来城中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绝大多数人都会先白你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告诉你那肯定是今年城主的五十大寿。
作为名义上的帝国重镇,看守东方门户,虽然长安城已近二十年没有发生大的战乱,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小看过这位长安城主。
三十年百战百胜的戎马生涯,所有人都知道云城主斗气天赋奇高,一身武学报国忠君,内定藩王,外退魔兽,有他在帝国就没有打不胜的仗,但是只有很少人才知道,这位武学天才云一览当初却是以青龙学院文武双科状元的身份应邀太子少傅一职的。
提及长安城主,城里的老人们都会说,帝国第一不败元帅的文治是在其武功之上的,这几乎是帝国的一个最大笑话,只是谁也不敢在老城主面前提及这弃文从武四个字。
文人重生,武人重死,老城主虽从未提起过往年的故事,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安城每一年的城主寿宴,都要比前一年盛dà lóng重许多倍,况且这一年又正好赶上老城主整整五十岁大寿。
这愈发盛大的狂欢,也许可以代表着老城主对文治天下的念念不忘。
城主府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无数,黄金白银等俗物已经极少出现在这种层次的贺礼之中,出手尽是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人见不到的奇珍异物。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这座天下数一数二保卫程度的巨城,才会稍稍地露出可乘之机。
城主府内院,一座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屋,忽然有轻微的噗呲声传了出来,恍若利器划过布匹的细索声音,与屋外漫天欢腾的烟火声相较,实在显得微弱至极,以至于谁也未尝注意得到。
有淡淡的shēn yín声在屋子中响起,屋中只有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静静站立,当然,如果不算上他面前的那具尚未死透的尸体。
少年到底是第一次做这等shā rén买卖,手法还是有些微疏漏之处,以致并未一刀毙命,在很多时候,这都代表着shā shǒu的末日。
想到这里,他懊恼地挠了挠头,从面前人的身躯中悠悠拔出一把不起眼的黑铁bǐ shǒu,右手咻然一挥,一颗带着惊恐过度乃至睚眦绝裂的头颅便飞了出去,未等落地溅起尘埃和声响,在空中已幽然出现了一缕墨黑色的火焰,无声地燃烧起来。
看着眼前的昔日好友,准确的说是昔日好友的半截身躯,少年精致的小脸上并无丝毫想象中精彩的表情,他右手挥了挥bǐ shǒu上不存在的血迹,在前者锦绣衣衫上轻轻一抹,便将其收入了墨色长袖之中。
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少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搓了搓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捆长香,极为认真地取出一根插在长年累积的灰尘之中,口中轻念两句法诀,左手上便窜出了一缕黑火,燃着了香头。
这情景已是怪异至极,少年手中的香却更加诡异,寻常人家烧香拜佛用的都是huáng sè红色等象征着吉利颜色的香,这长香却不然,不只是长度较之普通香长了一倍有余,颜色更是古怪之极的深黑色,一眼看去,浑如一条黑蛇一般。
“再长的香,也有化成灰的时候,只要有朝一日被点着,这就是它不可避免的命运,就像等待雨,是伞一生的宿命…”
“你也一样。”少年低头看了看半截尸体,嘴角牵出一个不算可爱的笑容,想了想,又道,“大黑天术,佑天黑人,我想你一路好走。”
言罢拂衣起身,竟再不回头,迈步走了出去。
夜色深沉,门外站着一个和先前死去的男孩七分相似的青年,看到出来的是墨凡,青年很开心的笑出了声,轻声说道:
“你很好。”
少年闻言眉头轻皱。
“好乃女子,我以为我只有被发好人卡的时候才会听到这个字。”墨凡附和着笑了两声。
“不,你真的很好。”青年男子又低声重复了一句,也不解释,洒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画像,递给少年道,“这是我家老大,恐怕林村已经和你说起过他,你以后扮成三弟,去学院找他吧。”
墨凡接过画像,看了眼画中再熟悉不过的容貌,也不在意,随手一搓,仰起头向着青年正色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天色仿佛在这边更黑了一些,也许是起风了,将乌云吹到了少年的头顶,院外的烟火声也渐渐稀小了下来,只是院中两人好像都浑然不觉的样子。
隔了好久,墨凡才重新看向面前一动不动的人,又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院子里忽有无数阴影闪动,似择人而噬的魔鬼张牙舞爪,青年却摆了摆手,第三次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呸,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少拿这个坑我,小爷走了,别和我说再见,以后最好也别见。”
说完这句话,墨凡扭头就走。
直到走出院子后,少年才回头看了看那仍然独自站在黑暗中的男子,眉头微皱,嘴里不知嘟哝了两句什么,径直走向了城主府的hòu mén。
“呦,小书童,你今天怎么没跟在三少爷后面啊,哈哈,是不是少爷不要你了,来别怕,哥哥们罩着你!”
“别废话了,三少爷让我赶紧给他去买城西老李家的冰糖葫芦,在这儿耽搁了时间,少爷怪罪下来你们承担的起吗!”
狗仗人势的小奴才的那种得意,被墨凡表演得淋漓尽致。
“你这小猴头,要不是看你生的可爱,你当哥哥们想逗你玩不成,快滚快滚!”
听到这话,看门的守卫果然登时不再多言,也不检查少年周身,似是对这一幕熟悉无比,拉开大门便将墨凡放了出去。
夜风清凉,春天的空气呼吸起来很是舒服,清新得让人想整个扑在如棉花团般的空气里,一睡不醒。
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安城中,这是少年入城三年来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座城,也是第一次自主地走在大理石路上,东西南北,少年足足走了半夜,终于在一处从没有见过的破旧阁楼面前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端详着这座小楼,墨凡轻声道:
“我要在此处开一个书斋,你看怎么样?”
夜已深,街道上空无一人,墨凡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黑暗中却有一个极好听的女孩声音忽然回答道:“可行,但你很难进入天商行。”
“我知道的,我就是……单纯想开一家书斋罢了,其实,你不用这么势力地看我的,梅香。”
说完这句话,少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迈步走向面前的小楼,右手挥了一下灰尘,自顾自坐在了门口前的石阶上,等待着前者的答复。
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今天的耐心显然更足。
女孩沉默了好久,终于也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轻声说道:“你该回去了,今天老爷大寿,三少爷才能出冰蚕屋,太久不好。”
墨凡听到这话之后,蓦地苦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在寂静的街巷远远传了开去,又有断续回声层层叠叠地传了过来,那苦笑的少年却不在意,反而越笑越开心,良久小脸用力绷住,点了点头,清澈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索寞之意。
他轻轻扭头,看着身边那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黑衣人,伸手接过他递上的miàn jù,戴在脸上,低声说道:
“好久没回林村,没想到阿婆的手艺还是这么又快又好啊。”
精致的小脸在戴上miàn jù后陡然变换,另一张同样帅气却少了三分邪魅、多了一分书生气息的脸庞在墨凡脸上渐渐固定成型,仔细看去,赫然是那方死不久的三少爷的模样。
“多亏了少主您黑火烧的即时,我们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用天蚕丝赶制出来。”黑衣人笑笑说道。
仿佛许久未曾说话的沙哑嗓音在耳旁响起,一下子激起了墨凡心中久远的回忆,他微微摆了摆头,向一旁微不可察地移动了分毫,道:“林叔你客气了。”
……
甩甩头,将那早已无人在意的陈年旧事从脑海中抛了出去,墨凡自嘲地拍了拍脸蛋,低声用林村的教条来安慰自己:
“回顾往事和伤感旧迹乃衰老前兆,衰老乃死亡预兆,人生中有两大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而我们,必须要在失败中寻找胜利!”
少年仿佛告诫自己一般,又低低地念了三遍。
言罢,随手带上了那张许久未用的三公子的miàn jù,他披的墨色长袍很长,长到可以盖住一个发育良好的少年,衣服上的帽子也很大,大到戴在头上完全遮盖住了脸庞,所以路旁人很多,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少年的转变。
……
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不断,上官颖很悲剧地发现,要去青龙学院报道的自己迷路在了人群之中。
想到开学测验迟到的后果和母亲大人暴怒的脸庞,女孩浑身从上到下打了个激灵,她有些气急,暗暗骂了几句该死的这么多的人类,简直平凡得像蚂蚁和蜜蜂一样,只知道聚集在一堆,除此之外毫无作为!
有风从耳边吹过,拂起数缕青丝,颇有些痒痒的感觉,那个踮着小脚努力辨别东西南北的少女,忽然被一阵奇异的声音吸引住了耳朵,声音不大,却偏偏能越过吵闹的俗世传到她耳中,嗓音是有点稚嫩的童声,可以猜到主人一定是个不大的少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好一个动听的少年声音,面对此刻这种情景,这句话简直说到了上官颖的心坎里去了。
看着眼前数以百计东西乱窜的商人大军,迷路少女简直恨不得来上一发传说中的“爆裂魔法”毁天灭地,好还世界一个清静。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奉奉萋萋,雍雍喈喈。”
不知为什么,上官颖好像忽然觉得世界没有那么乱哄哄了,她甚至有那么一种感觉,只要她轻轻抬头,就可以没有任何阻拦地看到那个少年,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个人在自己耳边为了自己轻声吟哦一样。
事实上这只是少年的一种能力。
想到这么大胆的画面,少女急忙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嘴中却轻轻吟到:“君子之车,既庶且多。君子之马,既闲且驰。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不知名的少年啊,快夸赞伟大的炎魔族公主“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吧,咱只给你一人这个权利!
少女心头吃了蜜柑一般的甜。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悠悠的少年声音朝气蓬勃,却并未带有丝毫感情,仿佛只是如同往日练习过的千百遍、未来将练习的千百遍一样平淡悠然,继续吟道,“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
声音直入少女心底,上官颖突然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发现咱在向他示好了吗!这个…这个愚蠢的凡人!”
当少女再次仰起小脸时,不知名的少年早已渐渐远去,只有似曾相识的声音萦绕耳畔,和一个独立在人群之中的美丽少女,娇声嗔怒……
那天仙一般的风情,一时看呆了长安街上无数商人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