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颊瘦削凹陷的高瘦男子随手拨开眼前一片树叶，踏入了山谷之中。</p>
抬眼就能够看到依旧跌坐在山谷道路旁的熊石。</p>
男子似乎对于熊石的尸体并不感兴趣，反倒先走到了一棵树下。</p>
山谷之中到处都能看到树木，但有几棵却很特别。</p>
在树下停了片刻，男子又把视线落在了另一棵树前那有些凌乱的地面上。</p>
地面上有一些细碎的黄土，隐约印有几个破碎的脚印。</p>
脚印之后五步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树下躺着一具全身着黑的尸体。</p>
男子的视线在尸体上停留了不到刹那，然后迅速移向了左侧的一丛灌木里，灌木的许多枝丫都被折断，叶片落了一地。还留在灌木的叶子上也粘上了不少血液。</p>
另一具和树下尸体几乎一模一样的尸体就倒在灌木外。</p>
男子脸上仍旧看不出太多情绪，就好像路人一般平静的扫过眼前的一切。</p>
很快男人的视线落在了第三棵树下。</p>
一棵合欢，红绿各半。</p>
熊石的尸体就面朝着合欢，距离数丈。</p>
始终平静的男子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一个微笑，反倒让他看起来更像鬼物。</p>
不过男子原本就是“鬼物”。</p>
“能驭剑却不能shā rén，看来尚未叩开心门。相比之下，倒不如袖中两柄飞剑来得有趣。”</p>
“堂堂妖族长公主，却连行路都成了困难，枉称妖族‘天才’。便是杀起来，怕也无趣了许多。”</p>
男子闭目说了两句话，声音不大，像自言自语，又像再说给某个旁人听。</p>
说完这两句，男子忽然睁开双眼。</p>
开眼瞬间，好似有两朵血莲在男子眼眸深处绽放。</p>
血莲一闪即逝，男子含笑道：“一莲开后满池春水，上斩飞剑，下斩头颅。原以为是哪位大人随手种下的红莲印，没想到却如此有趣。”</p>
男子的眼底升起一抹炙热，几乎无声道：“杀了你之前一定要看看你的气海。”</p>
一片从远处飘来的浓厚云层，一点一点的将天空之中的明月吞噬。</p>
不停喘着粗气的莫放溪越发看起来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p>
可莫放溪的眼眸深处的凶光，却比手中破妄散发的幽光更胜。</p>
盏茶功夫，说长不长，但也并不算短。</p>
三次试探，九次交手，破妄和眉间雪碰撞十二次，就像楚泽说得那样，除了一开始的寸步之地，莫放溪再也没能够从楚泽手中讨到一分好处。</p>
虽然眼前之人挡住了自己的脚步，可莫放溪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一开始确实低估了站在谢谢身旁这个一言不发的少年。</p>
“也仅仅只是低估罢了。”莫放溪心中暗道，黑暗无边的幽宫之中蓦然生出一团火。</p>
苍白的火光亮起，升起成一束后骤然转蓝，开始散发一股并不温暖但感觉磅礴的热量。</p>
热经四肢，涌入百骸。</p>
一点枪尖，由蓝转黯。</p>
并非那种无光的晦暗，好似一点流转的墨汁在纸上晕开，散发出深邃的黑曜光芒。</p>
原本一直表情淡然的谢谢在看到破妄变化之后，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凝重，同时低声道：“莫放溪，看来我也小看你了。”</p>
莫放溪笑的像条阴冷的毒蛇，眯着眼说道：“那你可要看仔细了。”</p>
说话间，莫放溪手中的破妄便瞬间探出，划出一道短弧，直奔楚泽心口而去。</p>
枪势犹如大雪崩，落在谢谢眼中只剩下一道蓝色虚影。</p>
不过，落在谢谢眼中的楚泽背影并不为所动，持刀的手都未曾颤抖分毫。</p>
极远的近天处传来一声炸雷，天空划过一条“大黄蟒”，瞬间照亮了阴郁的山林。</p>
在这生死立分的时刻，楚泽却没由来的想起了一些别的东西。</p>
点苍山，知一观。</p>
楚泽走的那天下着大雪，姬怅和余伯牙师叔将他送到山下，却始终未曾看到竹离道人的身影。</p>
少年不甘心的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终究失望的迈开了步子。</p>
直到走到最后能够看见点苍山头的地方，楚泽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的回过头。遥遥看见一个孤单站在知一观门口那块“明镜止水”大匾之下的身影。</p>
这一去，就是遥遥千里路。</p>
两千里路，一个十六岁少年。</p>
楚泽眼前浮现出各色众生相，有那敢与当街抢人的膏粱子弟，也有那蜷在污秽巷陌一角的可怜乞丐，有那鲜衣怒马腰跨双刀的不羁豪侠，也有那握着木剑就好像握住了江湖的孩童。</p>
世间众生看天地皆不同，轻蔑、敬畏、怨恨，便是孩童眼中也隐含一份憧憬。</p>
但有一双眼睛不同。</p>
楚泽脑海缓缓浮现出陆织锦的身影，一切回忆都如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陆织锦的身影站在那棵几乎枯死的残柳下，落落大方的朝他微笑。</p>
小瞎子拥有楚泽见过的世上最为干净清澈的双眸，她的眼里，天地就是天地，众生就是众生，并无高低不同。</p>
如果陆织锦不说，楚泽根本看不出这样一个拥有干净眼神的翩翩少女会是一个瞎子。</p>
直到后来分别之时，楚泽才得知了少女乃是上清山心间宗的唯一传人。</p>
“眼中具是斑斓，心中方见天地”少女临走时说了一段话，此时楚泽耳畔便不由回响起这段话之中的最后一句。</p>
破妄的枪尖裹挟的劲气，已经将楚泽胸前的衣衫缓缓撕出数条裂口。</p>
莫放溪嘴角含着冷笑，楚泽此刻双眼失神，和之前那些面对如此枪势的家伙不知所措的模样如出一辙，而那些家伙的下场，似乎从来没有逃过一个“死”字。</p>
空气之中的潮气越发浓重，夜雨将至。</p>
远处云层骤闪，似有蛟龙腾空，瞬间将苍茫山林全部照亮。</p>
破妄快的几乎不见影子，以楚泽肉眼凡胎如何看清，又如何能破之。</p>
莫放溪视线落在楚泽脸上，忽然看到了一个不应出现在此时的微笑。</p>
下一瞬，垂落在楚泽身侧的眉间雪以下克上，反撩向破妄。</p>
枪如蛇出洞，而眉间雪恰好斩在七寸之上。</p>
刀势初看并不惊人，但落在长枪之上时却突然发难，以肉眼不可见的频率连颤了六次，几乎将破妄之上的蓝光彻底打散。</p>
一击功成，楚泽得理不饶人，反手回刀再劈刀。</p>
一刀直奔莫放溪天灵而去，刀上隐约可见一抹如虹气一般的白光。</p>
莫放溪只觉得惊愕，破妄几乎就要脱手。眼见楚泽再度挥刀而下，也顾不得思考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摆枪横置在身前，堪堪抵住了携着力劈华山之势而下的眉间雪。</p>
闷雷几乎接连不断，一路从远处厚重云层之中滚滚而来。</p>
楚泽提刀而立，面色从容道：“枪是好枪，可惜人有破绽。”</p>
莫放溪咬着牙站定，恰好回到一开始的位置，辛苦了许久，依旧寸步未进。</p>
这位妖族天才此刻几乎面无血色，一半是惫，另一半则是怒。</p>
落得如此结果，怎能够让莫放溪甘心。</p>
几乎就在第四声青雷炸响的瞬间，手中长枪再度荡开一个大弧，携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向楚泽肋下。</p>
莫放溪纤细双手上的经脉几乎全部涌起，贴在如纸薄的皮肤下，纵横脉动，好似一张蜘蛛大网的一角。</p>
楚泽这一次直接闭上了双眼，左脚一步后撤，弓步站定，好似要扎根不动，硬生生接下这一枪。</p>
夜色下的蓝芒忽然一变，原本横扫向楚泽腰肋处的长枪，忽然斜着上挑，莫放溪猛然向前踏出一步。</p>
并不松软的泥土顿时陷入一寸有余。</p>
如墨汁一般漆黑的枪头，直对准楚泽面庞，誓要将少年的头颅贯穿，扎一个通透不可。</p>
只是，当破妄的枪尖点中楚泽原本所在的位置时，却未听到任何响动，也未见到任何鲜血。</p>
原本立根站定的楚泽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长枪挑起的瞬间挪动了脚跟。</p>
楚泽以右脚为点，左脚划出一道小弧，整个人往前一转，手中刀重重劈下，恰好砍在了破妄的枪头之后。</p>
眉间雪直贴着破妄枪杆而下。</p>
莫放溪瞬间松开双手，长枪落地前的瞬间，莫放溪的右脚猛地抬起，一点一勾。原本要跌落在地的破妄，瞬间弹起，磕中楚泽手中的弯刀。</p>
楚泽掠刀回鞘，脸上流露出一丝明悟。</p>
再看莫放溪时，眼神之中唯有极度镇定的自信从容。</p>
莫放溪接连受挫，若非最后半式将楚泽逼退，此时说不定两手空空，连破妄都彻底脱手而出。</p>
楚泽依旧一言不发，却也一步都未曾退。这意思唯有一个，愿奉陪到底。</p>
一直端坐在一旁的谢谢冷笑一声，故作柔弱道：“刚才也不知是谁要杀我，如今好像气焰全无了，难不成被天雷阵阵吓破了胆子？”</p>
莫放溪猛然瞪向谢谢，低喝道：“你……”</p>
一个“你”字未说完，谢谢忽然站起身，杀气腾腾道：“若是想shā rén，先看清出自己的斤两再出手，你若不信邪，可别怪接下来我出手了！”</p>
莫放溪苍白的双颊露出两团病态潮红，双肩不住轻颤，死死的盯住谢谢的身影，却没再开口。</p>
莫放溪不怕谢谢出手，却怕站在一旁的那个看起来像是道士的少年再度拔刀。</p>
片刻之后，莫放溪手中破妄重新化为一点蓝芒，缓缓落入这位妖族天才口中。</p>
“今夜算我失策，不过笑到最后之人才为胜者，你莫要高兴的太早了。”莫放溪抛下一句冷言冷语，转身朝来时路走去。</p>
谢谢笑意吟吟，开口“善以提醒”道：“以莫少主这等体格身板，别没等到踏上归途，就被体内之物吸干了精血，那你说不定可就听不到想听到的那个‘好消息’了。”</p>
莫放溪楞了一下，随后再度抬步走向林中。</p>
谢谢像邀功一般转头看向楚泽，却见到此刻少年的双手接按在了wǔ qì之上。</p>
林间忽然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p>
“‘见妖必诛，除妖务尽。’看来平妖司似乎忘了管教你这个行走在外的巡查使了。”</p>
原本快要走入林间的莫放溪忽然停住了脚步。</p>
几片带血的树叶，飘飘摇摇，落在了楚泽的肩头和手背上。</p>
楚泽眯起双眼，盯住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远处的高瘦影子。</p>
一声响指传来，莫放溪应声而倒。</p>
云中再度炸响第五道惊雷。</p>
这雨，当真倾斜而下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