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乱》 第三十二章：片叶

    一声惊雷炸的凉京鸡飞狗跳。</p>

    原本月明星稀的夜里无端划过一道横贯天际的闪电，这等异相若是大周尚在之时，足矣让“司天监”的值夜灵台郎大书特书，说什么“瑞龙而至，天下大吉”之类的讨巧语言。</p>

    不过今夕不同往日。</p>

    笼罩在一片夜色下的灵境胡同显得死气沉沉的。</p>

    当初作为皇室禁地的胡同里封存了许多旧周王朝留下的痕迹。</p>

    往内数第九扇斑驳的暗红对开梨木大门，便是原本司天监的所在地。</p>

    当初大周覆灭，原本周朝的一切都将随之陪葬，但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起到延祚大周国运作用，最应该消失的司天监却留下了下来。</p>

    古道临也顺势接着在司天监住了下来。</p>

    古道临还记得，六十年前的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师父牵着自己的小手，打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跨过了司天监院子的门槛。</p>

    早在“黄蟒”划过天空之前，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就翩然飘出了屋子，落在了司天监最中央的那栋两仪殿之上。</p>

    曾许诺“苍溪之后不再卜卦”老人脸色无比郑重，许久未曾认真算过天象的老人，此刻迅速掐着手指，眼神之中偶尔闪烁几丝焰光，最终尽化为了眼底最深处的忧色。</p>

    “下雨了。”</p>

    老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黄油纸伞，缓缓撑开。</p>

    随着黄油纸伞“砰”的一声如花绽蕾一般张开，原本晴朗一片的凉京城头忽然刮过一阵飒爽的微风，紧接着便没由来的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了。</p>

    荒丘里的雨好像小了几分。</p>

    楚泽咬紧着牙关，每一次呼吸之间皆从口鼻中冒出丝丝白气。</p>

    大雨冷如冰锥在下，打在躯体之上，寒意直透毛孔，不可阻挡的渗入经脉之中。</p>

    趴在楚泽背后的谢谢面色苍白，过度的颠簸，身上的内伤加上这场大雨，让这位少女处境艰难到连平稳呼吸都颇为困难的地步。</p>

    大雨让原本就没有路的荒丘显得更为艰难起来，楚泽每一脚都踩在湿滑的泥泞之中，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滑倒，但这并非这场大雨带来的最改变。</p>

    荒丘之尽，有山寒牢。</p>

    寻常人大概不会知道这座寒牢山是个怎样的地方，可身为四方地理勘察使的楚泽却清楚一些内幕。</p>

    上古有寒蛟，吐息即雨下。翻腾三千里，生灵皆涂炭。</p>

    相传在寒牢山曾出过一只天赋异禀的寒蛟，当时此蛟腾空化龙之时，一去三千里，吐息便为雨下，弄得人族生灵涂炭。</p>

    后来有修行者在寒牢山发现过一口寒潭，潭水极寒，却不化冰，而且这寒潭水还有另一个功效。</p>

    种着两株莲花的小院里也好似有雨在下，不住传来雨声。而池水之中的两朵莲花，白莲绽放，青莲却聚拢如一朵未开的花蕾。</p>

    而真正的漫天雨水打在楚泽身上之上，都会散发一点极为浅淡的青光。</p>

    楚泽甩开脸上的雨水，咬牙道：“这雨对元气运转的压制实在太大了，在这样走下去，你会先撑不住的。”</p>

    谢谢艰难的抬起眼皮，张开冻得发紫的双唇在楚泽耳畔呢喃道：“我说，你个娘们一样的家伙不要管我了，你愿逃命，我谢谢还不愿就这样窝窝囊囊的死在逃命的路上。”</p>

    楚泽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平稳说道：“我说了，只要在荒丘里，就要保你性命。你说什么，我也不可能放下你的，你趁早死心吧。”</p>

    谢谢一边咳嗽，一边断续道：“你真想要，找死……搭上你的性命救我……有什么好处？”</p>

    楚泽脸色坚定，摇头道：“在这里，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记得我娘教我做一个‘守诺之人’，我这辈子还没违背过诺言，以前没有，今日更不会。”</p>

    谢谢忽然展颜一笑，贴近楚泽耳畔，逐字道：“死，心，眼。”</p>

    旋即少女缓缓闭上双眼，像是睡过去一般。</p>

    在闭目之前，少女心头也将刚才说的那句话彻底补完，“可我好像喜欢上这种死心眼了。”</p>

    在大雨中不断奔跑的楚泽，在一棵稳稳扎根在一块突出岩石上的大树下停了下来。</p>

    楚泽将背上的谢谢放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p>

    娘亲是南疆第一美人的楚泽其实如谢谢讲的那样，确实也是一个“美人”。</p>

    少年从手腕上解下那根师父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夜，亲手为他系上的长命红绳，将披散一肩的黑色长发，重新系拢在脑后。</p>

    漫天雨幕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锦色缎子短衫的高瘦男子。</p>

    比起楚泽，这个男子虽然也浑身湿透，脸上却颇为从容，仿佛冰冷雨水穿身而过，对他毫无影响。</p>

    男子手上捻着一片叶子的叶柄，视线透过树叶，落在不远处的楚泽身上。</p>

    隔着雨幕，男子和楚泽遥遥对望，从容道：“第一叶，原想要盲你双目，可惜只切开了你的头绳。第二叶，只想要取你性命，却被你用刀挡下。所以这第三叶，你若接不下，那我可就要断你修行了。”</p>

    楚泽冷笑一声，拔出眉间雪厉声道：“你大可试试。”</p>

    男子手指转动，手中绿叶好似一条绿色小蛇在他手中游动。听到楚泽如此说，男子倒没有急着动手，反而饶有兴趣的盯着楚泽小腹位置的气海道：</p>

    “一池双莲确实不凡，若是那些山门宗派里的修行者，知道了也不敢走这样一条路。只不过，区区散修，得了双莲，便以为真的明白了‘修行’二字何解，未免也太过坐井观天了。”</p>

    即便男人并未立刻动手，楚泽依旧不敢大意。</p>

    望着正压在头顶的阴云之中再度闪过的青芒，男子微微一笑，眼神落在右手上自顾自道：“这便是‘片叶因果，断人修行’了。”</p>

    第三片青叶蓦然飞出，恰逢天空传来最响亮的第六声炸雷。</p>

    一道青光，切开重重雨帘，直奔楚泽气海而来。</p>

    青光身后，被切开的雨水并未落地，却被一片青叶上的气机牵引，连珠成串，聚拢为剑。</p>

    这一叶，除了杀气，还有杀心。</p>

    楚泽也在等第六声雷炸响，以雷为引。</p>

    少年并不惊讶于男子看出自己的虚室气象，毕竟男子是那玄道第四境心相上的高人。</p>

    由相观心，并非虚言。</p>

    面对扬长而来的青叶，楚泽一步踏出，气海之中泛起波澜。</p>

    你道我坐井观天，那你可知这一方池塘，除了双莲，还有一颗青莲子。</p>

    原本这颗青莲子是楚泽留下的退路，可若是在这种时候还留退路，那留下多少退路也用不上了。</p>

    没等青叶刺破楚泽气海，楚泽的气海之中就已经传来了一声闷响。</p>

    一颗莲子瞬间破碎，化为满池的青气。</p>

    眉间雪悍然出刀，愣生生劈下，宛如劈柴。</p>

    两股浩荡气息在雨中相撞，霎时间无数水花随着青光绽放，好似那种满鲜花的花圃里一夜开满了锦簇。</p>

    “自断前路，以卵击石。”</p>

    站在百步开外的男子冷哼一声，原本摊开的右手猛然紧握，掌中数条纹路聚合一处。</p>

    楚泽腰旁的雨帘没由来的被整齐切开，雨声中隐隐传来如瓷器崩裂开纹一般的声音。</p>

    云梦剑不知何时被楚泽左手握住，堪堪出现在楚泽腰间的位置。</p>

    这次是三声清脆的金铁敲击声响传来。</p>

    楚泽向右滑出两尺，腰间道袍撕裂出两道创口，而被道袍遮挡住的肌肤，此刻缓缓出现两条极细的红线，顺着道袍上的创口延伸开。</p>

    楚泽仿佛并未感觉到疼痛，踏着地上一截老树根，猛然跃起，手中弯刀接连拍向空中雨滴。</p>

    楚泽手中的眉间雪泛着一层浓郁的青罡，远远看去好像一根黄瓜。</p>

    场景虽然有些搞笑，可高瘦男子原先带笑的脸上此刻却彻底没了笑容。</p>

    只见每一滴被楚泽拍中的雨滴，都沾染上了一团青罡，化为没羽连环箭，疾射向男子。</p>

    楚泽一连在空中拍了十八下，落地时脸色苍白，却只换了一气，便接着冲向了高瘦男子。</p>

    相比于高瘦男子的摘叶shā rén，楚泽的手段确实算不得高明，但这样的胡乱一气，着实也打乱了此人的阵脚。</p>

    地面上的烂泥接连炸开，高瘦男子能避开青色雨滴，却躲不开如暴雨梨花般绽放的烂泥。</p>

    原本一袭富贵华丽的衣衫上，此刻尽是泥点。比起提着“黄瓜”的楚泽，显得更为可笑几分。</p>

    男子眼底浮现一丝愠怒，两根剑指已然划破雨帘，遥遥对准楚泽额头，重重点下。</p>

    原本距离男子只剩不到四十步的楚泽，瞬间倒飞而出。</p>

    楚泽眼前，两根急速放大靠近的手指，几乎已经点在了他的眉心。</p>

    一块急速飞来的石子忽然打在了男子的手指之上。</p>

    岩石之下，谢谢微微睁开双眼，艰难扯动嘴角笑道：“不就是个四境凡人，装什么世外高人。”</p>

    楚泽抽身落在谢谢身旁，额头上浮现出一点清晰的红印。</p>

    男子并未生气，收回手指沉声道：“我这点实力在殿下眼中自然算不得什么，只不过现在，有这样的实力，就足够置二位于死地了。”</p>

    “杀鸡焉用牛刀。”</p>

    一直负在高瘦男子身后的左手，忽然伸出，手掌朝上，掌中躺着两片树叶。</p>

    下一刻，男子左手猛然翻覆，一掌压下，两片树叶瞬间碎裂。</p>

    楚泽和谢谢头顶，无数如雨一般的青芒铺天盖地落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