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男子说楚泽不懂“修行”二字，虽然有些道理，却也着实小看了楚泽。</p>
至少楚泽看出男子此刻的手段。</p>
手掌翻覆，内有乾坤。</p>
面对随着雨点从天落下的无数青芒，楚泽并未选择退避，反倒扎下马步，一方莲池之中生出青白气，沿着两条经脉，涌入楚泽双臂。</p>
负手站在远处的男子再度冷笑，落向楚泽的视线之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虽然并非‘袖里乾坤’，但也足够担得起‘乾坤’二字。”</p>
“区区三境，不过蝼蚁，也妄图硬撼乾坤，真不知是愚蠢还是不自量力。”</p>
只等到“力”字刚刚出口，高瘦男子脸色猛地一变，原本负在身后的双手再度伸出，一如刚才想要翻覆压下，却已经晚了。</p>
楚泽气海处此刻再度传来声响，不似之前的闷响，更像那东海一年唯有一次的滔天大潮打在海崖之上的澎湃潮声！</p>
就在男子察觉异样的瞬间，楚泽的视线恰好也对上了男子的双眼，少年眼中带着绝地一击的凌冽，张了张嘴，说了一句无声之言。</p>
“你有袖里乾坤，我有一池清水。谁言蝼蚁不能撼动乾坤？”</p>
两条如龙蟒一般的青白劲气，从楚泽宽大道袍的袖口内冲出，于半空之中聚成一朵莲花，恰好托住了漫天的青雨落下。</p>
青雨莲花相撞，不见之前种种浩大声势，唯有一道无形波纹在空中横扫而出，漫天雨帘犹如刀切，整齐分为两段。</p>
楚泽身影倒飞而出，撞在了身后的的岩石之上，蹭落大片青苔。</p>
远处的高瘦男子也在同时连退三步，不着痕迹的擦了擦嘴角。</p>
和谢谢并排跌坐在岩石下的楚泽咳嗽了几声，呼吸之间，七窍里便不住的开始流血。</p>
少年强撑着站起，用一种极拍平静的语气陈述道：“袖里乾坤，依旧是向内而外的手段，没有气海虚室支撑，就没有袖里乾坤之相。”</p>
高瘦男子不由的皱了皱眉头。</p>
楚泽并不理会眼前男子的动作，接着道：“何况你这只是借了外力的‘乾坤’，‘乾坤’一破，虚室受损，伤的……”</p>
漫天雨帘终于重新连接在了一起。</p>
“便是根基，还有前路。”楚泽脸上。已然浮现一丝笑容，略带讥讽。</p>
高瘦男子缓缓吐纳一气，唇齿间好似也冒出了淡淡白雾。</p>
穿过雨水，接着远处闪过的一道电光，楚泽看到了高瘦男子的脸，在从容微笑。楚泽楞了片刻，下意识的望向了男子的双眼。</p>
又是一声雷。</p>
少年连退了两步，甚至忘记了自己背部的痛苦，猛地靠在了身后的岩石上。</p>
高瘦男子掀起自己的短衫，露出了腰间的短刀，摇头道：“什么根基前路？我辈此生入‘血莲’之时，就已经没有前路可走了。你当我是人，可我却当自己是鬼。”</p>
两朵血莲花的虚影悄然覆盖上男子的双瞳。</p>
百步之外，男子重新站定，抽出腰间所配短刀，抬头望了一眼阴沉低垂的天空，淡然道：“心相早已是我玄道之终点，所以我向来以手中刀shā rén。”</p>
“我入‘血莲’时已无姓名，所以你无需记挂。”</p>
高瘦男子横刀而来，所到处，漫天雨如影随形。</p>
原本枯竭如雨后水洼的方塘之中，吹过一阵风。紧接着，从四面八方，更多的风涌入楚泽的空荡的虚室之中。</p>
楚泽面无血色，甚至比之前的莫放溪看起来还要不如。</p>
可楚泽此时的气势已经攀升到了顶点。</p>
寻常修行者多半有“进退有度三板斧”这样一说，压箱底的东西确实能够出其不意，但学得多了反而容易“贪多嚼不烂”，所以修行者大多藏有三招shā rén术。</p>
先前高瘦男子摘片叶shā rén，和那翻手“乾坤”都被楚泽破去，眼下若无意外，便会是最后一招。</p>
楚泽单手握住眉间雪，反倒将云梦留在了谢谢身旁。</p>
回忆起七岁时第一次提起柴刀时，师父握住自己的手，轻声说道：“刀乃利器，也为戾器。你只要记住一点，刀锋所向，一往无前。无论虚虚实实，气势不可松动。”</p>
当时少年哪里知道这些意思，只当师父让自己砍柴时不要想得太多，专心于眼前的木料。如今回想，其实竹离道人当时已经教了楚泽用刀的法门。</p>
宁在直中取，莫在曲中求。</p>
用刀一道，招式再如何繁复，斩落的一瞬间，唯有取直。</p>
一路行来，楚泽都未曾刻意学那些刀式、</p>
即便是那定式，也不过抽刀掠刀再收刀，只为一刀劈出时，不用想其他，只取最直一线。</p>
百步距离，不过瞬息。</p>
高瘦男子终于拔刀，一线弧开，犹如八月十五的钱塘大潮。</p>
刀气滚滚而来！</p>
面对大潮，楚泽一刀迎上。</p>
被先前莲花青雨碰撞时劲气震晕的谢谢，此时再度睁开了双眼。</p>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分开一线大潮，直奔另一个高瘦身影而去。</p>
再无外人赶来，也再无后招可用，这一次，便是真正的胜负手。</p>
屏息间，谢谢忽然看到身旁插着的云梦剑晃动了几下，旋即倒飞而出。</p>
雨夜里，楚泽果决一刀劈下，劈开大潮，势头却已经弱了几分。</p>
高瘦男子提臂挥刀，挡出楚泽之后，左手握住的刀鞘迅疾一点，恰好点在楚泽黄庭之上。</p>
没等楚泽挥出第二刀，便已经吐着血倒飞了出去。</p>
男子“咦”了一声，瞬间向后倒去。</p>
可惜仍旧慢了一步，被一柄在雨中看起来极不起眼的飞剑，洞穿看来右肩。</p>
楚泽在泥泞之中连滚了数次，这才停在了一滩烂泥里。</p>
少年单手杵刀，半跪在地上，气喘如破风箱。</p>
在雨中转了一个大圈的飞剑，恰好也在此刻坠落在了楚泽身前，血水和雨水一同剑身流向地面。</p>
瓢泼般的雨势终于逐渐小了下来。</p>
雨停之后有雾起。</p>
高瘦男子伸出左手，一抹右肩伤口，抬手看着手指上沾染的鲜血，肆意笑了起来。</p>
“有趣，当真是有趣的紧。”</p>
随意擦去手上血液，男子露出欣赏神色道：“虽然我辈shā rén，不闻缘由，不讲道理，不计因果。但，你是第一个让我产生好奇的目标，给你种下红莲印之人，眼光的确上佳。”</p>
楚泽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又化为了恍然。</p>
如果要从这些千丝万缕似乱麻一般的经过里，找出一切的源头，旧年寒冬的那个雪夜，应当能算作最初的线头。</p>
在最后脱离梦境之前，那道穿越了时空与虚实的红光击中了楚泽的额头。</p>
那如同火烧一般的触感至今还留在楚泽的脑海之中，久久挥之不去。</p>
楚泽冷静听着男子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挣扎着再度站直了身子。</p>
当一个人愿意与陌生人袒露心声的时候，无外乎二者，此人命不久矣——或者倾听者已是必死之人。</p>
刚才那本该分出胜负的一招并没有彻底分出胜负。</p>
楚泽拔起插在地上的云梦，开始向着身后的谢谢退去。</p>
如果没有最后云梦的一击，恐怕那一截绣着“鲤鱼跃龙门”图案的刀鞘，此刻应该插入了楚泽的小腹之中。</p>
高瘦男子重新将手中刀插回刀鞘，讥讽道：“逆行经脉，榨干元气，代价无非是目盲，耳聋，哑口无言，修为不复其中数种或者全部。拼命至此，还不忘保住身后那原本早能恢复的女子，值得？”</p>
坐在地上的谢谢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血色，原本落在楚泽身上的目光，竟然变得有些闪躲，最后彻底从楚泽身上移向了别处。</p>
见到谢谢没有争辩，高瘦男子的脸上更露出深深的不屑，连语气都冰冷起来，“你看，她从来没把你当chéng rén，这便是妖族的虚伪冷血。”</p>
缕缕白气从男子身上冒起，蒸干了衣衫上的水汽，让他看起来好似裹挟着云雾而来。</p>
楚泽退到了谢谢身前，艰难站定。</p>
两人之间只剩四十步，男子沉声道：“今日，我先杀她，你可还要阻拦？”</p>
坐在楚泽身后的谢谢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楚泽一摆手挡在身后。</p>
少顷，楚泽缓缓开口，沙哑道：“我知她在雨前本就能够恢复五成，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离间。人为天地之灵，妖族亦然。圣贤皆言‘妖族暴戾，为祸人间’，只是圣贤所言道理便可为圭臬？”</p>
“我只信奉眼中事，心中意。我以真心换真心，便是种得苦果，我也甘愿吞下。”</p>
昔日的大楚太子殿下此刻露出一个极富气度的慷慨笑容，镇定道：“现在看来，我终究没看错人。”</p>
说完之后的楚泽长舒了一口气，郑重的将手中一直紧握的眉间雪递给身后人，终于缓缓倒下。</p>
这一次，楚泽没有倒地，而在半路上就被揽进了谢谢怀里。</p>
妖族的公主殿下握住尚有余温的弯刀，生平第一次将一个男子背在了自己的背上。</p>
望向高瘦男子的眼神冰冷如铁，谢谢轻启朱唇道：“我猜你应该应该知道再往前走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你可以尝试追上来，当我不保证你还能活着。”</p>
少女脚下猛然发力，落在身后的岩石之上。</p>
再回头时，谢谢极不讲理道：“你想杀我，可以试试。但想要杀他，不行！”</p>
没等高瘦男子再有什么动作言语，谢谢的身影已然乘着茫茫夜色，冲进了在山林间缓慢弥漫开的白色雾气之中。</p>
看着眼前之人在数息之间消失无踪，高瘦男子这才淡然道：“那我倒有几分拭目以待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