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乱》 第四十九章：失而复得

    月上中天，晴空万里。</p>

    黑夜干净的犹如一池冬水，连泛起一丝皱纹的可能都没有。</p>

    好似伞盖一般的云彩仍旧倔强的漂浮在寒牢山顶，一丝不动。</p>

    远山间蝉鸣阵阵，端坐在林中的陆接舆与应如是同时看向棋局。</p>

    在二人眼中，空无一物的天空就是一张棋盘，黑白二子交错落在其中，掩盖了全部星辉。</p>

    许久之后，老人笑道：“能与白帝在收官前下成三劫连环的局面，好歹保住了老夫的一张老脸。”</p>

    应如是冷哼一声，同样收回自己的目光，淡淡道：“陆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大楚国手，号称‘不倒翁’之人，又怎么可能轻易败在我的手中。”</p>

    老人拱手道：“承让。”</p>

    白帝点头道：“承让。”</p>

    一方棋盘瞬间破碎，数白道黑白子化作流光，散逸在天地之间。</p>

    原本干净如洗的天空，再度浮现出点点星光。</p>

    应如是轻声道：“虽然不知何人从北方借与那少年一气，但终归不是为局争而来，算不上左道。这一局结果，我心服口服，只不过他日相逢，应某希望能与陆先生再手谈一局。”</p>

    老人允诺道：“陆某人随时恭候白帝赐教。”</p>

    应如是一挥大红衣袖，将红伞置于双膝之上，沉默不语。</p>

    陆接舆看了一眼那把赫赫威名不输白帝的红伞，再度开口道：“既然这一次真的打不起来，不知老朽能否向白帝请教一些疑惑？”</p>

    原本不卑不亢的老人，在此刻竟用处了“老朽”二字，眼神真挚，不似玩笑。</p>

    应如是漠然道：“你说，我不一定答。”</p>

    陆接舆反倒满意一笑，仿佛理应如此，旋即开口问道：“当年春秋十三国，九国纵横，意欲同北荒和解。可惜功败垂成，老夫请问，当时白帝究竟站在何处？”</p>

    老人眼中寒光一闪而逝，面色微冷。</p>

    应如是十指相对，问道：“九国之中，就连大楚都灭了十年。原本九国纵横，结果功败垂成之后，便露出狼子野心，各国征伐，毁于战火。如今除去当年南唐，昔日大齐平原君一脉之外，可还有议和之人乎？”</p>

    “当年我站与北邙山巅也罢，站于北荒雪原也罢，早已不重要了。”</p>

    老人忽然站起，厉声道：“如何不重要？！人族虽有野心，也绝非失智之辈，九国覆灭背后不止有人族阴影参与其中，亦有北荒妖族在暗中推波助澜。”</p>

    红伞猛然弹起，随后重重插入地面，应如是傲然道：“我应如是做事，虽不说绝对光明正大，但向来坦荡。若有我参与春秋九国覆灭，恐怕如今人族河山早已烽烟四起了。”</p>

    气势凛然的老人表情再度平静，盯住眼前用双手撑住红伞伞柄，依旧端坐不动的应如是，数息之后，点头道：“既然如此，老夫还有一问。当年白泽由北荒南下，直奔寒牢山而来，之后音信全无，道消身陨，此事可与你们妖族中人有所干系？”</p>

    应如是瞪了老人一眼，冷声道：“你问此事作甚？”</p>

    只见站着的老人又缓缓坐回石头之上，挪了挪屁股，小舒了一口气，平静道：“有白帝此言已然足够，老夫明白了。”</p>

    过了许久，等远处山林之间传来数声蝉鸣后，应如是才开口道：“尚未卸磨，便要杀驴。只是杀驴之后仍心不足，还妄图抽筋剥皮，敲骨吸髓，实在有愧于‘妖族’二字。”</p>

    老人看着不远处云端之下安静的寒牢山，笑眯眯道：“只怕这头驴最后落在谁手，还未可知呢。”</p>

    夏蝉又此起彼伏的鸣叫起来。</p>

    ……</p>

    楚泽只觉得自己沉入大泽洞庭的最深处，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包围，困在不见阳光的幽深湖底。</p>

    随着四周湖水不断的压迫，少年脑海之中的记忆也在一点点褪去，好似那放置多年，空无一人的老屋，连墙皮碎裂斑驳，逐渐被时光和风尘剥落。</p>

    白泽的声音彻底模糊，谢谢的眉眼也渐渐消失。</p>

    一路的艰辛，苏叁、左慈、张鸦九、周丹阳、李道之、岐山平妖司、小瞎子……无数的人影像被风吹远的落叶，一片片从楚泽的脑海之中脱落，飞远。</p>

    千里风雪化作一片白，楚泽一步步后退。</p>

    少年沿着山中土路，退回点苍山下。</p>

    少年踩着崎岖山道，退回知一观中。</p>

    少年关上老旧木门，退回残破房内。</p>

    一切都退回了起点，所有的记忆都伴随着冰冷湖水的涌入四肢百骸，而逐渐淡化、消逝。</p>

    而面对这一切，少年连下意识伸手抓住分毫的能力都没有。</p>

    仿佛除了沉沦之外，少年什么事都做不了。</p>

    时间倒退到楚泽十六岁生辰的那天。</p>

    在楚泽的记忆里，一个憨傻的少年一大早起床，拿起了竹扫，开始一丝不苟的给陡峭的阶梯扫雪。</p>

    少年脸上挂着两条鼻涕，带着一份满足的微笑，好似做这样一件事，是一种莫大的快乐。</p>

    然而这个画面也很快一闪而逝，少年眼前不再是茫茫大雪和绵叠群山，转眼变成一条模糊不清的神道。</p>

    楚泽的视线移向了神道的起点，不出少年的意料，神道的起点，仍旧是那一方莲池。</p>

    数株莲花此刻正在无风自动，缓缓摇曳。</p>

    一切都与那一夜的梦境相差无几。</p>

    动弹不得的少年此刻拼尽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气，奋力朝着那一方莲池靠近。</p>

    梦中的东西也很快变得模糊起来。</p>

    原本就不够清晰的神道湮没于空虚的黑暗之中。</p>

    漆黑如墨汁的黑暗肆意在楚泽支离破碎的记忆里蔓延，所到之处，皆被黑暗吞噬，不复存在。</p>

    少年心有感触，若说自己记忆之中还有能够挽回余地的画面，必然就是那一夜看到的通灵青莲。</p>

    如果连此处记忆都被剥离赶紧，恐怕自己就真的会陷入万劫不复，真的变成那洞庭深处的一具死尸。</p>

    莲池之中的青莲虽有枯败之象，可仍旧在黑暗之中遗世独立，散发令人心安的淡淡荧光。</p>

    墨汁一般的黑暗未曾想到楚泽死死盯住这样一株青莲不放，僵持片刻之后，依旧无法彻底抹去这样一株青莲的存在。也好似出了肝火一般，如八月十五钱塘江上的大潮，猛然涌起，彻底吞噬的形单影只的青莲。</p>

    少年眼前顿时只剩一片黑暗。</p>

    就像被剪短了提线的木偶，楚泽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意识，忘却了自己身在何方，现在何时。</p>

    在遥远的黑暗尽头，好像传来了一声冷笑。</p>

    本以为将彻底陷入无边混沌的少年，心念一动，下意识的呢喃道：“楚泽。”</p>

    一道淡淡青光如同一柄绝世飞剑般划过，将无边的黑暗天幕划出了一道纵贯东西的巨大裂痕。</p>

    少年看到裂痕中倒映着一方小院，小院里有一方干净的莲池，莲池种着两株莲花，一青一白。</p>

    无数失去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再度倒灌回楚泽的脑海之中。</p>

    那股压迫着少年不断潜入水底的压力逐渐减弱，楚泽只觉得自己身下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正缓缓托举着自己向上浮去。</p>

    **带来的踏实感重新回归，楚泽只觉得自己好似在奈何桥之前走过了一遭，此刻再度找到了重生的感觉。</p>

    “咳……咳……”</p>

    平静的潭水中接连冒起了一串气泡，紧接着一股水花瞬间爆开，一个全身湿漉漉额的少年从水潭深处副处了水面。</p>

    少年趴在潭边大口喘着粗气，身上还因为寒冷的潭水不断散发出白气。</p>

    紧接着，趴在谭边的少年就看到了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一道近乎虚幻的影子。</p>

    那是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样貌算不得出众，可一双眼睛极为出神，和天空之中的繁星相比也不逞多让。</p>

    此时男子正眯起狭长的眸子，死死盯住从水中爬出来的少年。</p>

    少年虽然穿着粗气，脸上苍白，想得无比狼狈，可双目也死死盯住男子，针锋相对，不肯退让半步。</p>

    片刻后，楚泽冷声道：“你不是白泽。”</p>

    男子弯刀般的眉毛几不可查的轻轻一挑，淡然道：“当然不是。”</p>

    楚泽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不由自主的散发出一股杀意。</p>

    男子平静道：“有杀心，有杀意，有杀气。此刻是你出手的最好时机，再等片刻，你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了。”</p>

    楚泽不为所动。</p>

    又过了片刻，少年再度开口道：“你也不是寒蛟。”</p>

    这次轮到男子再度感到意外，眯成一条缝的眸子缓缓睁开，好似打开了一片星空。</p>

    “你何时猜到的？”</p>

    楚泽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猜到，我看到的。”</p>

    三息之后，盘坐在地上的男子哈哈一笑，满意道：“不愧被那玩意选中，能够进到此处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一介凡夫俗子。”</p>

    楚泽的表情依旧冰冷，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p>

    白泽看着楚泽，傲然道：“六十年前，在我输给姜洞虚那臭道士之后，我二人做了一个约定。”</p>

    复得光明的少年看着英姿勃发的男子沉默不语。</p>

    白泽一字一句道：“姜洞虚答应我，将会替我寻一个合适的传人，将我之剑道传承于世。”</p>

    男子彻底睁开双眼，散发锋锐明光，盯住楚泽，郑重道：“我等了六十年，总算没有失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