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谈”字出口，掷地有声。</p>
白泽眉角舒张，笔直的细眉，神似他手中的那柄石剑。</p>
不过这位剑仙只是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将两手放在石剑的一头一尾，按剑不语。</p>
石室中再度陷入安静。</p>
谈？</p>
谈什么？</p>
怎么谈？</p>
虽然刚刚才点了头，可少年对于接下来要谈的东西却一无所知。</p>
少年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p>
白泽似乎像是老僧入定了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正眼瞧楚泽。屈指弹石剑，更像老僧敲木鱼。</p>
三颗夜明珠足矣照亮整个斗室，或许是因为光亮充足的缘故，这一方小小石室看起来并不让人觉得逼厌。</p>
既然白泽不开口，楚泽也就老老实实的陪坐在侧，一面更多观察眼前这位已成神魂一缕的北荒大妖，一面思索白泽的用意究竟如何。</p>
石剑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充斥整座石室。</p>
楚泽只觉得这杂乱无章的声音听起来，反倒比之前在石室之外的《长相思》更来得悦耳许多。</p>
少年不明就里，逐渐被石剑发出的声音吸引，不知不觉就有些失神。</p>
白泽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p>
这位端坐在少年身前的男子，缓缓伸出了三根手指。</p>
石剑声消，少年瞬间回神，回神之后便惊出一声冷汗。这些修为登楼之辈的手段果然难测，即便白泽这样不通音律的剑修，都能够随意使出这样勾魂摄魄的手段。</p>
少年心头不由的又浮现一丝敬畏。</p>
无论是远古先民还是而今百姓，对于强者都有着来自身体本能的敬畏。</p>
敬是敬手段，畏是畏拳头。</p>
白泽看到楚泽的表情之后，点头道：“并非我有意试探你，只是刚才你似乎有些心不平。你现在要和我谈的这件事，最好还是心平气和的往下谈更好。”</p>
楚泽沉声道：“晚辈受教。”</p>
白泽哈哈一笑，霸气道：“你畏不畏我都以不重要了，你我二人说起来并无不同，皆是要争命之人。我是争这最后五年，你则是用五年来争未来百年。”</p>
楚泽点头，这一点白泽说得不错。只不过少年心中却是清楚无比，说道与天争命，早从十年之前，他便已经开始争命了。</p>
白泽语气沉稳，直言不讳道：“行了，也不和你小子打哑谜，绕圈子了。既然你愿意坐下来一谈，那我也开诚布公。我那具身外化身此刻正沉在潭底。而这方小水潭，不见水满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有那具身外化身，以秘术法阵，吸龙血养气的缘故。”</p>
“龙血？”</p>
楚泽回头看向那方约莫丈半方圆的水潭，此刻尚无水珠滴落，整片水潭波澜不兴，更像一块直接嵌入石室之中的绯红玛瑙，颜色深邃。经过墙上鲛珠光线一照，虽然依旧不可见到深处光景，却隐隐有流光溢彩在潭水中闪现。</p>
白泽看着洞顶上倒垂而下的石笋尖，一滴好似石榴籽的红色水滴缓缓汇聚而成，在空中摇摇欲坠。这位大妖冲着楚泽缓缓道：“当寒蛟斩却心魔，登龙门之时确实花了极大的代价，不但在山腹之中留下了一滩蛟龙血，而且还留下了一根龙爪。”</p>
随后这位大妖又解释道：“不过一滩龙血到我发现之时，只剩最后数十滴，其余皆被沉睡在山腹之中的寒蛟心魔拿来疗伤和续命了。你所看到的这一潭殷红池水，也只是那剩下的数十滴龙血，兑过山腹深处的寒泉水形成的罢了。”</p>
虽然听了白泽的解释，少年的眼神之中仍旧对眼前的这一潭池水带着一丝惊叹。</p>
江湖常有“浴血重生”之说，大体就是指这些异兽瑞兽的血液有“医死人肉白骨”的作用，修行者在沐浴过这种鲜血之后，就如同锻体重生，身上不再会有修行和与人战斗后留下的暗疾与陈伤。至于普通的身体残缺，对于这些血液来说更是不在话下。</p>
不过这样的机遇从都只是传闻所言，在史书之上对这种记载甚少。唯有野史和某些宗派的典籍里才有可能找到只言片语，而且大多也语焉不详。</p>
少年终于明白自己的失而复得的双目，和全身枯竭的经脉窍穴是为何修复的了。</p>
于是，楚泽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失明少女的身影。</p>
如果眼前的蛟龙血当真有如此神奇的话，说不定能够治好“小瞎子”的眼疾。</p>
兴许是猜到了少年的想法，白泽哼了一声，“其实这潭水没你想的那么神奇，能够让你重见天日，起码消耗了这潭水之中所含蛟龙血的大半效果。况且你这一身伤，才刚刚得来，如果真那种陈年痼疾，别说这一潭水，就是把我当初得到全部蛟龙血都给你用也徒劳无功。”</p>
白泽伸手在空中一捞，手心里聚起一缕淡淡白雾。</p>
隔着一丈距离，楚泽仍旧感受到了这一缕白雾之中散发的凛凛寒意。</p>
这位北荒大妖接着道：“况且，这些蛟龙血历经千年还能保持如此功效，与山腹之中的环境不无关系。若不是有这样寒冷的温度，这些龙血早就化成一滩凡血了，莫说救你，连我那具身外化身也会化成枯骨。”</p>
少年眼神黯然，表情中带着一丝不甘。</p>
白泽没心思去理会楚泽心中所想，沉声道：“我的神魂和寒蛟心魔早已无法区分，神魂不纯则不可寄托于化身之中。眼下能够驱使那具身外化身之人，唯有你，也只能是你。”</p>
楚泽听完，表情一变，压抑着愤怒，加重几分语气道：“你是想让我放弃现在的身体，然后去寄生于你的身外化身？！”</p>
不料白泽却摇头道：“若是如此，我一开始就能直接一掌将你这具皮囊拍成肉泥，何必要用半潭龙血来帮你恢复。”</p>
楚泽深吸一口气，疑惑道：“那前辈你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p>
只见这位绝世剑仙，伸出右手二指并作剑指，在孔舟勾勒出一个圆形，然后自上而下，在圆里划出一条曲线。</p>
少年犹豫道：“太极？”</p>
白泽沉声道：“阴阳孤立，调和为一。但一又能生二，这便是你们人族道教两仪道陵创立的‘分神’之术。”</p>
“分身”，“分神”，两者音同，实则也是同出一源，皆为修行者为取捷径，或者为了求更宽阔大道而分出的道路。</p>
不过前者走到最后只剩一条不可行的死路，而后者却被人族走出了切实可行之路。</p>
毕竟有元婴之法，出窍之法在前，分神之术也不过是往外在迈出了一步而已。</p>
莫说是那些登楼强者，就连凡人五境的修行者中那些神魂强大之人，也可凭借一定的分神之术，分出不同的神魂，做到一心多用。</p>
少年几乎一点即通，瞬间明白了白泽的意思。</p>
但楚泽也在瞬间明白，白泽要行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方法。</p>
毫不隐晦的说，白泽想要做的，不单单是分神之术，而是在分神术的基础之上，再往前走一步。</p>
少年沉声道：“一心二用，甚至三用四用皆有法可循。但你要做的不只是分神，而是离魂。你想抽出我的一缕神魂，唤醒你那具身外化身。”</p>
白泽重重点了一下头颅，“正是。”</p>
离魂之法看似比分神术只往前多走了一步，可这一步，至今还听闻未有人成功走出过。</p>
就好像盲人在深渊边上行走，根本不知道再往前跨上一步，究竟是平地还是深渊，稍有不慎，就是身死。</p>
白泽看着少年，耐心道：“我不强迫你，你可以做出你自己的选择。不过若你同意，接下来我便会等你的神魂稳固下来，彻底熟悉那具化身之后，钻入你的丹田气海之中，由你将我带出这间石室。之后，我只借你眼看山河，借你手再出剑，借你脚踏北荒。”</p>
少年抿着嘴，低下头，看不到太多表情变化。</p>
白泽顺势将浮在膝上的石剑推向少年，诚恳道：“期间我可指点你修行，而这柄‘楼观’也将赠予你。五年之后，我魂归北荒，而这具化身寿元将尽，你可回到人族，将神魂合二为一。我只有一个心愿——回到北荒，看一眼她的的故乡，将我的剑道传承下来。”</p>
楚泽仍未抬头，甚至连眼前的石剑都没有多看一眼。</p>
白泽此刻收敛全身气息，虚幻之体悬与地面一寸，真的好似那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p>
一人一魂僵持不下，石室之中落针可闻。</p>
石笋之上的水滴落下七次，滴滴回响，犹如鼓槌敲打，落在心房之上。</p>
沉默许久的石室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叹息。</p>
少年终于抬头，似乎有气无力的问道：“你之前提到过‘血莲印’，难不成也能通过离魂术消去？”</p>
白泽伸手指了指楚泽被头发遮住的额头，沉声道：“为你种下印记之人的修为不下当年的我，即便是相隔一层梦境也能够给你种下‘血莲印’。好在正是相隔了一层梦境，才有回旋余地。在你离魂之时，我会以秘法剥离种在你神魂之上的‘血莲印’，然后种入化身之中，带到北荒。至于之后我能否解决此事，我也不知，但终归为你赢得了五年清净。”</p>
“五年之后，若你未死，那便是登上了二重楼，即便‘血莲印’回身，也能有自保之力。”</p>
少年彻底抬头，反盯住白泽双眸，沉声问道：“我还有最后一问，此事能有几成把握。”</p>
白泽缓缓伸出右手，伸出五根手指，然后逐渐收回，最后只剩中指与食指尚在。</p>
不过两成把握。</p>
但见楚泽笑了笑，轻声道：“原来要比一成更多。”</p>
一停后，笑着的少年冲着白泽重重点头。</p>
可以一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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