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乌鹩打了一个激灵，甩动着全身的羽毛，将身上沾染的清晨露珠抖落。</p>
一缕晨光从山丘后升起，贯穿整片天空，开始普照大地。</p>
树上的鸟兽，地上的花草皆在此时醒来。</p>
乌鹩张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响，划破山林的寂静。</p>
群鸟腾飞，开始全新的一天。</p>
只是那只黑色的乌鹩在飞走之前，用黑色的眸子往平日里某个熟悉的方向看去。</p>
黑珍珠般的眸子里倒映着一个人影。</p>
乌鹩不解了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印象中，这个人影已经在此处待了许久。至于究竟是三天，还是七天，或者半个月，对于一只乌鹩来说，记下这些没用的东西太过费脑，况且它对这种庞然大物也并无兴趣。</p>
老人慢悠悠的睁开眼，眯着眼睛望向东方的天空。</p>
浅蓝色的天空中飘着两抹淡淡的，不知是云还是气的白色。</p>
而在如此干净的天空下，一座孤独如龙牙的山高高耸立在这片山林间。</p>
原本山顶之上还有一片如伞盖一般倒扣着的云彩，而今却已不见。</p>
老人还记得十二天之前，尚好的天色忽然在片刻间暗了下来，大片阴云如潮水般涌向寒牢山，</p>
寒牢山依旧无言，好似东海上默默矗立的礁石，任凭大浪扑面而来。</p>
看着满天阴云翻滚，陆接舆和应如是的脸上都瞬间暗了下来。</p>
两人皆察觉到，这些云中，含有浩荡天威。</p>
犹如青黄大蟒一般的雷殛整整落了一天。</p>
站在山外不过十里的两位登楼强者，先是脸色凝重，而后竟带上了一丝敬畏。</p>
虽说无论人妖，修行者皆在逆天而行。可天道深奥不可琢磨，两人扪心自问，如果此刻遭遇这般天劫，究竟又能抵抗多久。</p>
应如是和陆接舆默默对视一眼，猜出彼此所想。</p>
白帝抿嘴，冷冷望着天空。</p>
老人摇头，发出一声苦笑。</p>
无论怎样推算，两人得出的最后结果，都是在如此天劫之下，即便他们联手，只怕一个时辰内也会灰飞烟灭。</p>
而这样的雷殛不知在寒牢山之上落下了多少道。</p>
无数雷电倾泻而下，撕裂寒牢山顶的浮云还不算，又将整座山的山顶硬生生抹去了二十丈。</p>
好在等到天空阴云散去之后，寒牢山依旧是那座寒牢山，并未因此倒塌。</p>
莫说是应如是，就连陆接舆这般多年高居庙堂之上的修行者，也见过不少天劫。</p>
雷劫本是天劫之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可这样持续整整一天的大劫，仍旧让两位强者都感到了一阵恍惚。</p>
老人和白帝望着被削去山头的寒牢山整整看了一天。</p>
虽然之后偶尔还会想起闷雷，可老天爷好像也彻底服气了一般，不再找这座孤单如坟茔一般山头的晦气。</p>
而陆接舆在雷劫过后开口说得第一句话，就是问身旁的应如是，“你说，在这山里渡劫的，会是什么东西？”</p>
这位当下北荒的第一强者郑重其事道：“猜不到，就算白泽出山，或是传说中的那条寒蛟出山，恐怕也难以引来如此浩荡的天劫。”</p>
“天地震怒，遂降天劫。”老人负手而立，仔细感应四周天地元气的变化，过了许久才开口，“修行者渡劫，无非死天地大道生出的种种考验，即便是造杀孽无数，一生为恶之人渡劫时，也绝无可能有此番天劫之百一。那山中进行的，必然是那种‘违背天道’，甚至‘逆天改命’之事。”</p>
听老人的一席话之后，应如是也略微点头，应声道：“不错。可惜不能亲眼得见，究竟发生何事，实在有些遗憾。”</p>
陆接舆淡淡一笑，指了指原本那云层所在的位置，“既然禁制已去，无论发生何事，很快便能见分晓了。”</p>
应如是看了身旁老人一眼，却坚定道：“我看未必。”</p>
被白帝反驳的老人也不争辩，反问道：“何以见得？”</p>
应如是却重新坐回了树墩之上，轻声道：“拭目以待。”</p>
旋即这位大妖便不再言语，靠在身后的一棵大树之上，开始闭目养神。</p>
老人也坐回了先前的石头之上，摇头轻叹道：“也罢也罢，既来之，则安之。”</p>
只是此刻重新坐下来等待的二人并未想到，这一等，又是一旬时光。</p>
最后应如是和陆接舆竟然当着彼此的面，开始入定修行起来。</p>
八月十五，一年之中月轮最圆最明之日。</p>
在大楚，这一天被被称为“月夕”，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p>
其实这一天人族各地都要过节，只是对于节日的叫法有所不同。但具体纪念和祈求的，还是健康祥和，团圆安乐。</p>
这是楚泽清醒之后，过得第一个“月夕”。</p>
也是陆接舆在大楚国灭之后，不过的第十个“月夕”。</p>
寒牢山山腹之内，原本规整的石室内此刻看起来颇为狼藉。</p>
无数的倒悬在石室洞顶的石笋都已经跌落在地，几根粗壮的石柱也出现了几条极为不美观的裂痕。</p>
镶嵌在石壁上的三颗鲛珠已经碎了一颗，另一个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显得极为黯淡。</p>
由此可见当时的雷殛对于寒牢上之中造成了怎样的破坏，几乎把这样一方处在山腹深处的石室完全破坏殆尽。</p>
而就在石室内剩下的一颗最小的鲛珠所照耀范围的水潭底部之内，正躺着两个身影。</p>
身穿破旧道袍的瘦弱身影，此时表情古怪，一副想要醒来，却迟迟睁不开双眼的样子。</p>
而与他并排躺在一起的身影，却穿着一袭干净的白衫，头发披散一地，剑眉倒悬，神朗丰俊，即便此刻闭上双眼，也能够看出来长得应当是一表人才。</p>
两个身影皆是少年，只是身着道袍的少年虽然衣衫不整，却依旧给人一种沉稳大气、锋芒内敛的感觉。而另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却锋芒毕露，给人一柄完全出鞘的绝世宝剑的锐利之感。</p>
而原本填满整个水潭的殷红潭水，此时却点滴不剩。</p>
两人躺在一丈余深的干涸水潭底部，四周都是从洞顶跌落下来的石屑与石块。</p>
半晌之后，身穿道袍的少年好似终于摆脱了一直纠缠不清的梦魇，悠悠睁开自己的双眼，茫然的看着四周。</p>
破碎的石室，黯淡的鲛珠，满地的粉末石块，还有从神魂深处传来的阵阵刺痛以及无力感，都让少年感觉到非常的不适。</p>
少年皱起眉头，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一切。</p>
之前楚泽因战场杀气入体，而自闭了一魂一魄，之后经青莲补全，有重新恢复了灵台清明。所以楚泽对于神魂这一方面的秘术和前辈笔记，倒是格外上心。</p>
在上岐山之前，楚泽一路上倒也道听途说了一些有关这方面的传闻，也阅读过为数不多的典籍。</p>
而后到了平妖司，少年也曾在四方司的小院里找到了一间单独的书库，可惜书库之中对这一方面的讲述不多，主要还是以人族领地的山川河流、地理风貌、宗派王朝等等为主。</p>
再到数月之前，楚泽进入大夏龙雀城大荒楼，这才彻彻底底的了解了一番前人对于神魂的研究。</p>
所以，当楚泽答应白泽之后，白泽将两仪道陵的分神术传授给少年之后，少年也是一点就通，在短短四天之内就抓住了个中的诀窍。</p>
一点倒是连白泽都未想到，不由有高看了楚泽几分。</p>
就在楚泽彻底掌握两仪道陵的分神术之后，白泽与少年便不再犹豫，开始着手让楚泽离魂。</p>
所谓“离魂”，并非切下楚泽的一块神魂，然后塞入白泽的化身之中。</p>
化身只能够接纳完整的神魂，所以“离魂”之术，其实是将楚泽的神魂抽出部分，形成一个“种子”，然后置入化身之中，让其在全新的身体之中接受蕴养，然后萌芽，形成另一个完整神魂。</p>
这一次，楚泽失去的不在是单独的一魂或者一魄，而是要将三魂七魄之中的每一个都抽出些许，凝聚成一个完整个体。</p>
楚泽抬起自己的双手，随意拨动手指。</p>
唯有这样的离魂之法才不会伤害到楚泽的根本，也不至于让化身拥有缺陷，而即便日后化身之中的神魂成长，也依旧带着楚泽神魂的印记，最终会在化身消亡之际，主动回归。</p>
确定自己对于身体的操控并无太大阻碍之后，楚泽转身看向了身旁的白衣少年。</p>
这位白衣少年带着些许白泽身上的味道，锋利，犹如一柄shā rén剑。</p>
同时，楚泽也在这位少年身上感觉到了熟悉和亲切。</p>
好比楚泽现在正在看着自己的左右手一样。</p>
少年心念一动，不知为何，伸出两个手指，微微弯曲，在白衣少年的心口不轻不重的叩了一下。</p>
白衣少年的剑眉抖动了一下，但并未就此醒来。</p>
少年想起了最后时刻白泽交代他的话。</p>
“若此事功成，你应当会先醒过来。而我则需等待身体彻底温养，唤醒神魂后方能醒来。这段时间少则月余，多则半年。你若醒来，可先自行离去，石室东南角上有我手书剑经一部，你也可带去参阅。”</p>
“我们便以今日为五年之期，五年之后，我会让他来人族寻你。若你愿来北荒做客，只要我一日不死，便许诺一日保你平安。”</p>
“虽然你并非我的弟子，却也是我第一个欣赏的人族少年。我开始期待五年之内，听到一位及冠少年登上二重楼的消息从人族传来了。”</p>
白泽说完，又在这间困住了他七十年的石室中转了一遍，摸过巨石，抚过石剑，看了一眼自己的埋骨之地，最后重新站在了楚泽身前。</p>
这位表情严肃的男子在最后伸手抱拳，朝着楚泽鞠躬行礼。</p>
少年亦伸手抱拳，重重回了一礼。</p>
狭小的石室，一位北荒大妖，一位大楚皇子，对执大礼，久久不曾起身。</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