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何日起,我懂得闭了眼,舒了心,放下世间一切,犹如一座雕像般屹立于忘川河间,有时聆听奈何桥上之嘈杂,有时倾耳于忘川河水之澜起,世界一切皆与我断绝,也轻松,也自在。过了多久?或几十年,或几百年…忘记了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如昨日刚发生般记忆犹新。这数年间模糊了一切,有时分不清到底何为该忘记之事,或许忘记了前世,便不会忧虑于来生之事。</p>
孟婆曾说,跳入忘川河之人,历经千年折磨,皆会忘记初衷,皆会因爱生恨,即使回到人世也将堕魔,不得好果。而我,或许忘记了一切,却终究忘不了那个亲手将我送至此的人,依旧狠不下心斩断与他的一切,依旧不舍得摒弃在钟璃百年的任何一件小事。</p>
或许太深,或许太深太深了罢…</p>
浮生曾与我说,爱入骨,有些事隐不住。我不能肯定,来世,当见他受伤见他一面痛苦一身伤痕之时,我能够眉梢平缓眼神无波,不管不顾静静离去;当见曾过之景曾遇之事曾悉之人,我能够面不更色,情无所动,一面冷漠傲然一人应对所有一切的物是人非…</p>
我是冷漠,却没有那么坚强…</p>
手脚上的锁链一颤,缓缓松开退去,我睁开眼睛,奈何桥头,孟婆正望向我,“圣神,今日七月十四鬼门大开,自圣神入了忘川河,已然五百个年头,今日便许归世,只得以魂魄之身,不得接触世间外物”</p>
我曾期待了番,又黯了目光,“免了罢,已然五百年,也不稀于一日”又闭了眼…</p>
孟婆叹了声,“圣神当真不想知道即墨上神如今处境如何,心绪如何,又有无钟情之人,倾心之事,这漫漫五百年他都经历了何,有无甚变化?”</p>
我未有言语,孟婆等了许,又嘱咐:“鬼门翌日黄昏日落时分关,圣神若改了主意,还记得要在日落前归来”</p>
孟婆退了身,良久,我才再次睁开双眼,我怎会不想知晓他如今状况,只是怕自己去了便再回不来…五百年了,他该淡了离愁淡了思念,或许只有嗅到后院桃花芬芳时,瞧见海棠烂漫时,闻至笛声绕梁时,才会想起,怀念的一笑…</p>
曾君朗矣棠棠如笑,今我思矣双双似憭。</p>
止棋尘矣恢恢如肇,táo sè久矣粲粲似瑶。</p>
五百年来忧的是他,思的是他,脑海中几乎只留恋着他一人,如今,只想远远见他一面…只是一面,便也足够让我支撑下一个五百年!</p>
起身,缓至地面,缓了许才适应了行走,步履蹒跚的出了鬼门关…</p>
再一睁眼眼前终地不再是血红一片,有了色彩,竟还是如此耀眼的色彩…我认得,此处,竟是钟璃宫!</p>
五百年前那场大战下凌乱的烟霞重归和谐,这里依旧那样宁静,钟璃藏书阁塔顶通明,该又是夜明珠的功劳,后园之中桃芬不改,嗅着味道便渐渐平复心跳,缓下心中之波…</p>
漫步于钟璃,发现这里丝毫未有改变,依旧是微雨那日我离去之时的模样,我不敢去见他去见双子,怕一切与五百年前太过相似,让我无法自拔。</p>
绕至惜殇,双子花的香气扑鼻,那么熟悉…七色花朵轻轻颤,同往常一样,似在迎我归来…殿外设了一道仙障,看得出花费了不少仙力,该是他亲手设的。但这仙障拦得住他人,却拦不住我这个无有神体的魂,我好似一团无人稀罕的烟气飘于尘世,触不到任何物,也不会有人看得见…</p>
轻轻松松越过仙障,入了惜殇,院内整洁,少有尘土,双子树长得越来越雄伟,都能够遮住整个屋顶,树下立有一块墓碑,醒目的刻着我前身之名,碑前有着很多往前我爱吃的东西。此处常有人来,估计双子该是还住在此处…我徘徊于惜殇,良久才下定了决心,至双子寝殿门前,径直透过紧闭的门,缓步塌前。</p>
果然是她,仍是一面无邪的孩童之色,五百年来样貌丝毫未有改变,睡相还同往常般不堪入目,我嘴角微微一翘,怕是这五百年来唯一展露的笑意…</p>
她兀的凝了凝眉,伸手揉了揉鼻尖,一个转身,盖于身的被子便皆堆在了一边,剩她秃秃一人在榻上打颤却不见醒。我无奈笑笑,伸手想将被子重新予她盖好,手却生生从被褥中透了过去…我顿了动作愣几刻,才缓缓收回手,于这世间,第一次无力到想哭泣…</p>
在她榻边良久,便就如此望着她睡颜,做着这样一件往常看来不值一提不会入心的小事,如今却如此贪婪,想陪她每一个夜晚…</p>
不知不觉天明了,天界的仙雀哨的悦耳,不似忘川河底每日死气沉沉。刚刚出了殿门,缓步院中,便觉惜殇外的仙障被人收了,几刻后,便见一人,似从晨曦之中走来,冷着面孔,一展墨衣和着钟璃彩霞,惹我一目璀璨…</p>
五百年…重逢君颜!</p>
他入了门,没几步便停下,面朝着我,本来宁和的双目兀的掀起波澜,眉间凝起,同风浪中将沉的木舟。</p>
我惊得不住轻颤,呼吸急促…他该不会…看得见我…?</p>
他双瞳紧盯着我,缓缓迈步前进,不断加速…我退半步,不明所以,心虚的望他将近…</p>
见他离我愈近,愈近,丝毫无有缓下步伐,从我身穿去…</p>
我愣住,嗓间发干,气息不稳,而此刻却竟有些失望,难不成我竟还期待他能够至我面前抱住我,道一声:你回来了…?</p>
再无可能!</p>
我转身,他正躬身于我身后墓碑前,快速的掸去碑上的尘土与落花落叶,不久后落座双子树下,面色缓和,许久未见如此的即墨…</p>
“小五,又逢今日阴间鬼门大开,你可还记得,自你离去,这已然是第五百个鬼节…”他话语轻柔,让我不禁沉醉其中。</p>
“你是否转了来世,又是否还徘徊于阴间?若是已然转了世,能否告于师父你在哪里,师父好去寻你…”他话语低沉,我能觉出五百年来他已思念到乏力…若我转了世,今日,该也能现在他面前重续前缘罢,不过一遭来生不识君,又有何用?</p>
“若是你未有转世,只是好奇阴间的新鲜,五百年了,该回来了,师父在等你…”我才知晓,五百年来,他从未放下,每日经受回忆痛苦的折磨,思念如一把利器,每日割刮着他已不堪一击的心。</p>
你怎还不明白,你的小五永远不会再回来,只有你心中的仇敌,依然恬不知耻的无赖在忘川河底,待有朝一日回至世间,便要尝尽你的千年仇怨百年思念汇成的波涛,毫无保留的拍至己身…</p>
你爱的深,独留几分,我爱的真,推嫌己身。</p>
他面色有些激动的从手中盒子中端出一碗粥,还有许许多多我曾爱吃的糕点,一一整齐的摆在墓前…“小五,师父给你带了很多你爱吃的,还有这个,你之前不是最最喜爱师父做的甜粥么,此回你便先解解馋,等你回来,师父天天予你做,如何?”</p>
我嘴角上扬,泪滑下,自欺欺人般轻答声好,他也笑笑,接着道:“小五你知道吗…凡间你我种下的合欢树,如今已经挺立,十分雄壮,花朵茸茸,可爱万分,你定后悔未有见过那至美之景!”莫要再说,再说下去,我怕真忍不住跑去凡间亲眼见上一见。</p>
“你不想回来…是否是在怪师父,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过那么多次伤,在你生命的最后也没能在你身旁,也不知你走时有无痛苦…师父错了,在百年前便开始,错至今日,当初若是未有将你带至钟璃,便不会有你百年的痛苦,不会有你含冤离去…不过师父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泪水顺着他面,汇集在下巴,滴滴深入碑前土壤…</p>
“你…回来好不好?”</p>
闻我一场叹,便让我这个使一切开始的人,承担所有之罪过罢,来世,便再为你踏一次彼岸,赏一回血色花朵绽开河畔!</p>
双子从殿内出来,望见了他,未有多望他一眼,丝毫未有停留便出了殿,怕是还在默默怪他亲手将我送至彼岸罢。五百年了,我本以为所有人都该淡了,却被现实狠狠打回,他们依旧活在似乎我刚刚离去的时光里,无论我在他们心中是圣神还是他的小五…</p>
他背靠巨大的双子树,泪水流着流着好容易才止住,不久,倚着树干便睡着了…十分安静,面上微露笑容,该是梦到了好事。醒来就是不住的思念,就是难捱的无尽等待,的确还不如梦中,逍遥自在。</p>
我到他身边,轻轻卧在他旁,头枕在他肩上,我晓得我触不到他,也好,你最好也不要知晓我曾来过,又曾在你身旁留恋。他身上那股香味犹在,只是比往前淡了许多,也或许是双子花的香气太浓,将他的味道冲散了…</p>
五百年了,我习性未改,倚在他身边,面露幸福笑容,缓缓的缓缓的便也随他一同游离于梦乡。</p>
依稀记得那个梦,有赤色海棠林,有茸茸合欢树,有夭夭桃花,有香浓烟气一碗茶…</p>
有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