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腊月初四。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前些日子的冰雪尚未融化,天地间依旧一片银装素裹,但今日却是天气晴好。冰雪过后,天空格外澄澈,万里无云,天幕如蓝缎,冬日里罕见的骄阳散着光与热。
或许是太阳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被吓坏了。
去年大圣吞阳,今日大圣zhōu nián祭。
在知晓吕氏可能复生后,年轻人便再也没有在深秋时节祭奠亡母,但隆冬时还是免不了一次肝肠寸断。
修行人死后分四祭,zhōu nián祭,三年祭,九年祭,往后便是有闲暇时,逢清明到墓冢前敬上一杯浊酒即可。此种祭法由来已久,与凡间迥异,盖不过修行人对岁月的麻木罢了。偶有所得闭关修行,起坐间便是百年光阴,哪能如凡间一般年年祭祀。
在先人驾鹤后,守孝人不宜远行,更不便潜心修行,需沐浴斋戒以表哀思,因此有些地方也有披麻戴孝、守灵十年的风俗。九年祭一过,守孝人便可撤去黑布白巾,重新处理诸番事宜以及修行。
当然这对于肩负重责的少年来说太过奢侈了。
但对于修道的领路人、亦师亦父的大圣,即便是独在异乡,多有不便,年轻人也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敬与哀思。
腊月初一时他便特地去正阳岛领了些黄表、香烛,和一捆干燥的青烟草,随后停止进食与修行,沐浴焚香。
今日晨起后他臂裹黑布头系白巾,开始扫雪,屋前扫出一片空地,积雪被垒成一座小丘,又被年轻人以灵力碾成一方洁净的冰雪高台。
他面对着楚国方向,静默无声。
辰时一刻,吉时。
年轻人从脖子上解下碧绿葫芦,放置到雪台上,葫芦里面有一座小天地,天地中央有个小院子,院子上空有一团明亮的光,像是个小太阳。金光内藏着一座九寸高,底座径三寸的木塔,木质材料平常,是大楚境内蜀州常见的老红珠木,那自然便不是木塔发的光,光芒来自木塔里供奉着的大圣内丹残片。
两侧点燃香烛,年轻人跪在雪台前,一旁盘着眼珠里满是哀伤的白蛇。他开始焚化黄表,手掌大小的黄纸上用朱砂工整书写着道家祈地咒。一根根五寸长的干燥草禾也被裴棠放进火堆,草一触及到火焰便化作一股毫无杂质的青烟,腾空而起。
香烛寓意着亡者在幽森的阴间不会被黑暗吞没,寻不到投胎的路径,黄表祈地,青烟奏天,愿天地对亡者仁慈,别让其在阴间受罪,早日轮回。
大圣入阴间,想必会集结旧人,哪里需要天地对他老人家仁慈。
裴棠看着青烟这样想着。
当日夜,夜凉如水。
月挂梢头。
裴棠从屋舍后面的一条险峻小道上了氓山顶,山上积雪很多,在月色倾洒下,雪地泛着清冷的银光,将山林照耀的很清楚。
山顶的积雪更多,几乎要没过膝盖,裴棠按着硬生生被许星沉用脚踩出的小径,来到一处空旷的崖边,这里没有草木,想必是被师兄清伐了干净,石崖坐北朝南,这便是以前许星沉吸食初阳紫气的地方。
石崖上有块醒目的大青石,莹莹自光如翡翠,周边地上有七个小凹槽,裴棠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一个北斗聚灵阵。
地方确实不错,没有林冠的遮挡,可以清晰的看到那轮玉盘与漫天星斗,一场大雪洗涤,天地灵气似乎也变了更加纯净。
他大袖一挥,许久没有用武之地的罡气透体而出,化作一股劲风将大石上的积雪吹去。掏出七块灵石,放到凹槽里,然后盘腿坐到青石上,面条已经有五尺长的身躯盘在年轻人周围,头颅则伏在主人腿上,浑身细密的雪色蛇鳞几乎看不道缝隙,在月光下好似被包上了一层白釉。
铺开《素娥》,皎洁月光倾泻在丝绸上,墨蓝长卷上的银白色古篆闪着淡淡荧光。
他虽五天前破了玉池关,四天前得了功法,但却从未有看过精挑细选的《素娥》一眼,可他对于开海的准备却有半年了。年轻人看着字迹,口中默读,按照功法上的指示来吐纳,运气。
他是对灵气的控制是如此平稳,对灵元的流动是如此的熟悉。在他的感知中,茫茫天地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辽阔的平野,顶着一轮圆圆明月,沐浴着清冷月光。
裴棠入定,化身为江鲤,运转《素娥》但之后,吸食的却不只是驳杂无律的天地灵气,在渗入肤孔的灵气里水灵气占了多数,而且,还有一种奇寒奇锐的银光。
月魄。
月魄被吸入经脉,掺杂在灵气里,沉淀到窍穴中,少年感觉灵气似乎化为了寒针,运行间冰冻着经脉,刺痛这经脉,寒彻入骨。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栗,入坠冰窟,发鬓眉梢凝起一层寒霜,却依旧沉浸在《素娥》与《江鲤食月华》。
静坐,食气。
夜至子时。
大月满如轮,高悬中天。
月魄如刀。
内视自观,运功,导气。
九道经脉的最始端开始动荡,依附在上面的灵气液珠簌簌而落,汇聚成一个小水珠,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滚动。水珠不断刮擦着经脉壁管上的灵气,积少成多,然后逐渐变大,成为一摊小小流水。
流水经过窍穴,汇聚精纯的灵元,水流变得澎湃,又沾染到冰寒的月魄之息,在一刹那间,似乎灵气也被冻住了。下一刻,水接着向前流动,只是附带着冰冷与锋锐,像是深秋入冬时刻最刺骨的山间溪涧。
水流在经脉里流淌,愈来愈湍急,愈来愈寒冷,到最后,像是一条奔腾大江,又像是一尾像在咆哮的狰狞螭龙。
在最短的那一条正经里,灵液来到尾端,裹挟着大势与冰寒锐气,狠狠冲出去。
“嗡~”
是新铁锋刃擦磨的声音,是锤击大鼓的声音。
前涌的灵气江流又瞬间倒回,溅射四散,似是触及到了最为坚硬的壁障。
裴棠并没有慌,第二条经脉内的灵气又已经到了,第一条经脉开始重新蓄势。
“轰隆隆~”
不绝于耳。
在第七次,任脉冲击的时候,裴棠听到了一声轻响,很轻,若气泡被戳破的声音。他也没有欣喜,依旧遵循《素娥》所言引导着灵力发起一次又一次冲击。
《素娥》开海,另辟蹊径,依月相与潮汐之变化而创。不过这套霸道法门的根本要求是九脉贯通,窍穴深广。按九流双轮之法冲击,灵气流势一次高过一次,第十八次之后,再坚固的壁垒也会被打。
裴棠周身三百六十五窍接开,经脉坚韧宽广,修习《素娥》自然是绰绰有余。
第二轮第一次冲击的时候,气海壁垒出现了一条裂缝,裴棠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感。
第二轮第五次冲击,咔咔碎裂之声响起。
第二轮第九次冲击,这条蓄势最久,灵气与月魄最为盈满的灵力大江没有辜负它“大素天下”的名头,也没有让裴棠失望,在经脉末端奔腾而出,便再也没有倒回。
随着一声“噗”响,脐下三寸之地终于重新打开,奔腾灵气咆哮着落入气海,汇到底部的九座枯井,那根雪白莲藕被灵元浸润,散发着淡淡荧光。
一股淡雅荷花清香随着气海壁垒被破开而从裴棠的身体溢出去,他身体周边的花草树木顿时枝叶颤抖伏拜,花香所过,绿意盎然,枯木逢春。
花香来到水塘,一百二十株金边红莲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摇曳生姿,池塘淤泥之底的荷藕又抽出新芽,破冰而出,再添十二株通体璀璨紫色的硕大莲花,还有本不可能生出的满池碧绿荷叶。
紫剑莲,碧甲叶。
普通红荷绿叶更是不停窜出水面,花叶相接,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冰面不停发出碎裂之声,花丛一直绵延到氓阴谷之外的大泽水面。
一道洁白云气从他胸口溢出,丢失的力量重新回到身体,年轻人站起来手握云气,长啸一声,嘹亮的语调里满是欢喜。
一夜开气海。
当年第一次开辟气海时,大圣之期许犹在耳畔回响:终有一日,气海内,浪卷袭天,汪洋肆意。
裴棠深深吸了一口寒意,平静下来,坐下,又将全身三百六十五处玉池所积累的所有灵元全部逼出,涌进经脉,再顺着经脉汇入气海。七个月的积累,使得在气海内九座灵井底的水位涨到了四尺之高。
再运转《黄庭》,精纯的水行灵气从氓阴谷的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不远处的湖面更是因为强大的灵气略过而泛起阵阵涟漪。
此时灵气落入经脉,自然流淌,再无半点阻滞,然后顺势汇入气海,化作滴滴雨水跌入灵湖。
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灵气落入经脉,自然流淌,再无半点阻滞,然后顺势汇入气海,化作滴滴雨水跌入灵湖。
他细细感受了一下,吸收灵气的分量与速度胜之《素娥》加上《江鲤食月华》足足六倍有余,精纯程度更是不可相提并论。
心中一动,同时运行《素娥》与《黄庭》,果然,两道功法兼容并行,大量即将消散的月魄被拉扯到裴棠体内,寒意凛然。
此刻,裴棠才明白《黄庭经》的强大,“黄”乃土色,土位中央居,“庭”者,阶前空地也。名为‘黄庭’,即表示中空怀谷之意,以土为基,兼容万物。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裴棠躺在青石上,双手环抱于脑后,脑袋枕在上面,他望着皎皎明月,身心轻松,只要大道基石还在,重修一个境界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前路依旧一片迷雾,但只要步步拾阶而上,早晚会封顶巅峰,看那更高更远的景色。
星空璀璨。
不知大圣在阴间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