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三尺七寸的圆形石桌恰好放下一座棋盘。
棋盘做工考究，紫黑色，木质，方形，长宽二尺六寸，高五寸，四脚内曲，四角呈现琥珀质地的包浆，看上去颇为不俗。只是棋盘上沟壑纵横，点槽坑洼遍布，中间有一道河界，如同道教太极中间的那道曲线，依线条纹路来看，不似凡间的任何一种棋盘。
年轻人好奇问道，“府主，这是什么棋？”
百里离曰再拂手，桌山出现六个棋盒，同时说道:“勾棋。”
裴棠一一打开棋盒盖子，发现是三黑三白两色棋子，材质非金非玉，暗蕴灵气，白色清亮，黑色浑浊，但却大小不一，每色子有三种大小，分放三盒，大如算盘子，小如珍珠，形状扁平浑圆。
年轻人道:“为何棋盘与棋子都如此奇怪，似乎有点，……”
“毫无规律？”
百里离曰接口道。
刚刚破了太常门记录的杂生面色尴尬，点了点头。
“横平竖直，大小如一，那是儒家的围棋，是规矩，我道家崇逍遥，尚自然，讲究变化天数，便有了勾棋，我来教你下。”
裴棠点了点头，这棋盘棋子看似乱糟糟，但细细琢磨却玄奥无比，似乎蕴含阵道的无穷变化。下意识便要将白子推向府主猜先，又想起这不是凡间手谈，不知是何规矩，便有些手忙脚乱。
百里离曰笑着随手拿过离他近些的白棋，道:“我刚说你怎么就忘了，天勾棋无规律，讲究变化，不必拘礼。”
裴棠挽过黑棋。
“勾棋相传是道家古圣人所创，出世时白日星现，地涌金莲，一经传出，便奉为道家瑰宝，至今已有三十万年。此棋包涵道家命理，天干地支，奇门遁甲，春秋昼夜星象，变化无常。”
府主落下一个大白子入凹坑，“下勾棋又被称作斗阵，因为此棋的下法便是布棋成阵，大子为阵眼，中小子为阵脚，中子为阵眼，小子为阵脚。大字三十六颗。中子四十九颗，小子六十四颗，双方交替落子布阵，成大势而对峙，不断加子使棋盘时刻变化，子落完移子，落子入凹点，移子沿槽线，阵势率先溃散者即败。”
裴棠聚精会神的听着，然后慎重落下一颗大黑子，这便是起手阵眼。
百里离曰再落大白子。
裴棠落大黑子。
第六手，百里离曰落中白子。
裴棠皱眉，再落大黑子。
第十手，裴棠直接改落小子。
百里离曰嘴角轻扬，似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再落一中子。
第十五手，白方阵势成，似有一头不显身形的巨兽趴伏于白方，虎视黑局。大阵由五座子阵构成，呈现五行方位，气机循环流转，生生不息，每座子阵以一颗大白子为阵眼，两颗中白子为阵脚，乃是双龙戏珠之势。
裴棠立即有气胸闷口之感，再看向白局，顿时有一种云遮雾掩的朦胧感，晦涩难明。
年轻人再从棋盒里取出一小黑子下，准备落往心中所选之地，但似乎是被对面那股难言气机扰乱，刚才选定好的位置此时变得飘忽不定，似是往哪里下都是错的。
裴棠不觉烦躁，只感觉很是新奇，手捏小黑子眯着眼，细细寻觅着方向，十八个呼吸后，裴棠落子。
再下手，百里离曰又改小子，攻势绵绵。
第三十六手，黑方阵势成，宛如有一只轻灵的神鸟在棋盘上翩翩起舞，瞬间将白方厚重阵势带来的压迫之感消弭了大半。黑方阵势由九座子阵构成，呈现变化最多的九宫格局，每座子阵以大子为阵眼，三颗小子为阵脚，又呈现三才拱主之势，再添二十七种变化。
百里离曰心中惊喜更重，脸上却极为平静，再落小子。
棋盘上交替落子，似是有一只神鸟与一尊巨兽攻杀。
年轻人落子越来越缓慢，往往要三十息才能选定一个位置，反观百里离曰，动作虽然慢条斯理，不成逼迫之势，但也是黑字落，他便紧跟落白子，似乎丝毫不被裴棠的阵势影响。
轻灵的神鸟如同被巨兽一步一步逼近逼仄的山洞，越发动弹不得。
第四十五手，白子阵势又是一变，起手的五行格局外又多了五座子阵，以大子为阵眼，四小子为阵脚，乃是四行轮转衍第五行之势。此势一成，棋盘周围的天地五行灵气亦被惊动，呈现翻滚雀跃之象。
白方巨兽的身形似乎更加凝实，如一尊从上古而来的五德圣麒麟，而裴棠有意营造的九婴之象顷刻间溃散，他已无子可落。
“府主高明，弟子认输。”
裴棠心服口服，不愧是响彻九江郡的阵道大师，而且应该是顾及到自己是初学，落子缓如清风，阵相选作麒麟，煌煌正大，阵势攻势也是步步为营，徐徐图之，有些类似围棋中的指导棋。
百里离曰轻笑，“你才是真的高明。”
“啊？”
“我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可没你这般阵道造诣。”
是啊，能与百里守约下四十五手的年轻人当然不简单了，哪怕是有意相让。
“你且看这棋盘，大字小子，曲折沟渠，可像什么？”，素衣府主指着棋盘说道。
裴棠听出话中有深意，低头看向棋盘。
大子。
小子。
曲折回环。
沟渠四通八达。
落子徐徐如风，落子急急如雨。
你来我往，起伏进退。
乃成大阵。
这好像有些像……
气海。
窍穴。
曲折回环。
经脉纵横交织。
吐纳急促为武，平缓为文。
起落进退，时据阴阳。
周天。
年轻人如遭雷殛，当场呆立。
顿悟。
百里离曰随手丢出十几个小旗子，落地即成静心避魔阵，他轻轻晃头，如同私塾里的老学究看到了学生交上的精美华文，口中曰：“孺子可教也。”
府主起身，负手身后，起步向南方走去，一步三丈，两步出氓阴谷，一路上无人能够看见，衣角飘动间便来到了传法殿，看到了躺在椅上假寐的老人，他轻轻道，“秋师。”
老人微微抬起头，“是离曰来了，你看过那个孩子了？”
百里离曰点头，笑道，“的确是块璞玉。”
……
酉时。
冬季的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昼结夜始，氓阴谷呆坐三个时辰的年轻人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阴阳的变化，吐纳开始自然发生变化。
时而猛烈似火炉风箱，时而柔和如美人呵气。
气海内的灵元如同海水涨潮退潮，从会**而出，时而逆势直达，时而顺势跌落。
时辰，文武，进退，三者间隐隐出现年轻人寻求好久的契合。
子时，阴气最浓。
文火，吐纳轻微。
大进，灵元过会阴，入曲骨，如地气沿腹线升至承浆，转而由龈交进头顶百会穴，此处如有一轮碧月长存，月光与灵元交融，如水一般退流至风府，脊背如崖，月华似瀑，顺流至命门，入腰俞，再入会阳，落入气海。
便如同月圆之夜，潮汐涨落，气海之灵元再升，与顶门碧月交融后再降，如此循环不绝，三十六息为一圆。
“轰～”
一道银色如月光凝结而成的玉环从年轻人体内透体而出，瞬间扩大至径六尺的玉环将裴棠笼罩其中，缓缓转动。
又是一道洁白云气从裴棠胸内探出升腾而起。
周天境，破。
裴棠从恍惚中醒来，才发觉此时已是黑夜，看着身边护佑肉身的银色玉环与胸前的洁白云气，在看看依旧搁置在石桌上的紫木勾棋盘与身边悬浮在地面寸余的十二支蓝色小旗，瞬间明白过来。
面色恭敬，对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弯腰行了一礼。
传法殿内，两人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