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辆马车行走在九峰山西麓。
此时,太阳已挂三竿,阳光自东方循循而进,所到之处,一切由阴转阳,整个世界又进入了一个黑白轮回。
路旁的草木,在四季的交替变换中,享受着成长的欢愉。前方,正有夏日的酷暑,秋风的萧瑟,冬天的冰雪等待着它们,呼唤着它们。
哒哒的马蹄声和叮当的马铃声,似是一对天作之合,相互应和着,打破着一路的静谧。
车把式独自坐在车厢外,手持马鞭,专心注目的指挥着前进的道路。
车厢内,邬思道正怅然若失,暗自唏嘘。坐在对面的车铭却是一脸木然,怏怏不乐。
今早,二人与张真人和戴铎作别,拗不过戴铎的一番热情,硬是把五两银子塞给了邬思道,连同马车一并安排给二人回程之用。
此时,邬思道还沉浸在前几日的回忆当中,似梦似幻,似真似无。回想起与慧谷法师的际遇,回想起那戴铎的音容笑貌和诡诘的眼神,回想起与张真人的对话,心中不觉怅然若失,涌起了无穷回味,泛起了怀念之感。
由着思绪的脉络,邬思道不觉已将回忆的丝线拉回了自己身上。
将来的人生道路究竟往哪里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到终老时的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不敢想,又抑不住想的冲动。靠着自己的寒窗苦读,换得些许功名,踏上那茫茫未知的guān chǎng仕途,虽然有那富贵荣华、光耀门庭的巨大yòu huò,但触及内心,终不是自己心中所求。
看似那官衙巍峨、却是阴风阵阵。
看似那称兄道弟、却是你死我活。
看似那山盟海誓、却是暗箭难防。
看似那推杯换盏、却是笑里cáng dāo。
看似那人头攒动、却是个个孤魂。
看似那四海欢宴、却是人去楼空。
看似那奴颜媚笑、却是冰川万丈。
看似那春风得意、却是脚踏薄冰。
看似那高高在上、却是深渊已临。
看似那人前风光、却是惊惧难眠。
看似那亲朋穿梭、却是树倒猢狲。
看似那威风八面、却是待漏三更。
读书人不走仕途又当如何呢?!真要是埋没人海,隐迹山林,骑牛放歌,浪迹光阴,凭自己的境界修为,又入不得庄子休的逍遥之境。如做那张真人所言的无双国士呢?方今太平盛世,康熙爷一代圣主,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亲征噶尔丹,寰宇一统,万国来朝,何有那无双国士的用武之地。
君子,臣子。做君子何其难,做臣子更其难啊!入世,出世。入世何其难,出世更其难啊!
相信上天自有冥冥定数。只要我好学敏思、尊道守成、持善为念、慎独修身,眼前的迷雾自会徐徐消散,小路深山自会豁然开朗,待层层爬升人生境界,终将尽览庐山之貌。
“邬兄,回到绍兴有何打算?”车铭见邬思道坐在车里默然良久,遂开口问到。
“返回家中拜见父母,以尽孝情。回复老师以敬师尊。尔后继续备闱,如此而已。”
“邬兄真是索然乏趣。要不是你拽着我,我自还要在山水间多多流连几日。如今匆匆而返,可惜那诸多景致已到近前,却不得踏足一览。可惜啊,可惜!”
“那山水景致自是在那里悠然不动,又不会跑掉不在。你我若忘情山水、收不住心,那才是要误了大事啊!日后有的是闲情之时,待完成正事,自可尽卸包袱、开怀一游啊!”
行至宁波府已是过午时分,二人招呼车把式将马车停在一路旁酒肆前。
店中伙计迎到门外,将三人引入店内。又将马车牵至后院,向马槽里放了几捧草料,自院中井里汲出一桶水来,提到马槽旁,动作甚是麻利熟练。
邬、车二人与那车把式走进店内,但见前面大厅并不甚大,间有五六个方桌,散落着三、五个客人。三人寻了一桌坐下,点了些许包子汤水,也不饮酒,都兀自吃了起来。
那车把式虽是哑不能言,饭量却是奇大。转眼工夫,一大盘包子已然入肚,看得邬思道和车铭直是发愣。
“伙计,可再上一盘包子。”邬思道招呼完店中伙计,又扭脸向车铭说到:“既是有戴兄奉送的五两纹银,这一路自是当吃饱喝足,更不能亏待了这位赶车的仁兄啊。”
“那是,那是。此行回到绍兴,路本不远,预计傍晚时分可到。有五两银子的盘缠,纵是放开肚皮、大快朵颐,也是足够有余呀!”
不一时包子上桌,三人风卷残云,已是饭饱汤足。
出得店门,伙计已将马车引至门外。刚要登车,只听身后有人呼唤:“二位贤弟暂且留步。”
回头望去,见一人从店内走出,来到二人近前。此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材,身上长衫略显破旧,一副贫弱书生打扮,背后挎一包袱,斜插一伞,方脸庞,高颧骨,从脸上看着倒似热情聪明,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迂滞之气,越看越似欠缺灵光。
此人刚才也在店中,可三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仿佛突然从地缝里冒出来一般。
“方才在店中偶听得二位贤弟交谈,你们此行可是前往绍兴?”
“正是。不知这位仁兄有何指教?”邬思道见车铭在一旁仰面四顾、面带冰冷,遂答话到。
“也是正巧,我也是前往绍兴方向。不知是否能搭乘一段?”
邬思道扭脸看看车铭。车铭不吐一字,漠然转身,兀自登上马车,将邬思道晒在车外。
“这个嘛,车内倒是能够容下仁兄。只不知这位仁兄,从何处来,为哪般去呢?”
“哦。我乃湖南永兴县人,姓曾名静,自幼家贫,家父早丧,虽攻于学业,然至今未有半分功名。因仰望浙江人文深厚、才人辈出,故自湖南一路穷游至此,欲辗转绍兴,去往崇德县。方才偶听得二位贤弟此去绍兴,故冒昧唐突,出言一问。如若不便,亦无妨碍。”
邬思道沉吟片刻,说到:“既是如此,我自当请仁兄登车一叙,无甚妨碍。”说着,拱手请曾静先行登车,随后入得车内,招呼车把式挥鞭启程。
邬思道和车铭并排而坐,看着对面的曾静。这曾静倒也不客气,向邬思道询问道:“不知二位贤弟尊姓大名,籍贯何方?”
“哦。车弟,这位是湖南学子曾静,往浙江游学而来。”说完,又转头看向曾静,说到:“我姓邬名思道,这位是车铭车贤弟,乃绍兴同乡。我今年十九,车弟小我一岁。不知曾兄贵庚?”
“我今年二十有三,比二位贤弟虚长几岁。不知二位贤弟目下是何功名?”
没等邬思道答话,车铭抢先说到:“哦,我二人侥幸得进,皆是绍兴乡里的秀才,现在正在备闱今秋。不知这位仁兄功名几何?”说完,面上仍带漠然之色,斜视着曾静。
曾静听完车铭的答话,面上升起微红之色,垂眼低眉,已是愧不可堪。似从唇间口中挤出来一般,低缓的说到:“为兄我甚是惭愧啊!虽然学业多年,但天生鲁钝,至今仍是白身。”
“敢问这位曾兄,目前既是白身,此时不在湖南家中攻读学业,迢迢跋涉来到浙江,所为者何啊?兄就不怕游走此间、贻误光阴吗?”车铭追问到。
“唉!我此来浙江,正是为访名师、拜高门,以求学业精进啊!不瞒二位贤弟,我此番来到浙江,已辗转多地,凡是闻名乡里的名师,但凡闻知踪迹,必不避艰辛登门拜访。”
“曾兄在我浙江可有收获乎?”
“唉!此番游历虽小有收获,但至今未得名师点化啊。为兄我虽饱读儒家经典,却对程朱理学尤为偏好。程朱理学,大道之学,存天理、灭人欲,唯此学可使大道布于天下也。前日为兄驻足宁波,听闻浙江崇德县曾有一理学大家,凡所遇之人皆谓其:守程朱之学之严,无若先生者。于是我便求来此人著作读之,顿觉天人相应、茅塞顿开,其人真是百年来理学之一人无二也。故而此次前往崇德,欲拜会其后人子弟,切磋求教,求得其著录之书,回湖南后深加研习也。为兄我斗胆一论,春秋时皇帝该孔子做,战国时皇帝该孟子做,秦以后皇帝该程子做,明季皇帝该此人做啊!”
“哦!我等本籍浙江,似未听闻浙江有此一人。曾兄对此人如此崇拜之至,此是何人?”
“哦。此人出身仕宦门第,祖上世代为官,其年幼便聪颖绝人、过目不忘,年少时便以诗文闻名。其人天赋之才,有二十四绝技,凡天文、谶纬、乐律、兵法、星卜、算术、灵兰、青乌、丹经、梵志之书,无不洞晓,其书法亦直逼颜、米。官家以其才学显著,屡荐入仕,许以厚禄,其皆不为动,后乃入山结庐为僧,门徒学子慕名而集也。”
“敢问此人名讳?”
“此人姓吕名留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