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琼、侯君集探监狱,已是日昳时分。
李药师席地而坐,牢房枯草铺地,半干半湿,对于寒冷的冬天来说,增加了几分寒意。李药师自知得罪了李世民,无生还的可能。他心中却无比思念儿子修罗,这种思念远远超出了对于两位爱妻的思念之情。
这万万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
原来父爱比妻子之爱更深啊。
秦琼、侯君集站在牢房门口,未曾入内,李药师从牢房里面首先开口,“既然要杀,为什么不给个痛快呢?”
秦琼提起了之前的往事,他说,“兄弟这是何苦呢?降了李渊父子并不可耻啊。当年在济南的时候,我被迫卖马。英雄,也有窘迫的时候啊,并不丢人啊。”在济南府当差的山东豪杰秦琼受命来潞州办事,不幸染病于店中,所带盘费俱已耗尽。无奈之中,牵着他心爱的坐骑黄骠马到西门外的二贤庄去卖。
“秦琼卖马,子胥chuī xiāo。兄台也是来做说客的?”李药师睁开一支眼睛,不屑地瞟了他们一眼,嘲讽地说道,“怎么,侯君集你也来凑热闹?”
侯君集讪讪地看着李药师,没有出声。
他把带来的酒肉,小心翼翼地从牢房的木栅栏中塞了进去。最后恭敬地在盛着猪肉的瓷碗上,放上一双长长的木筷子。
如兄如父,如父如兄。
多年的兄弟、老部下,算是给李将军送行。
如果当年没有李药师大哥提拔,自己不过一个勇猛匹夫。
投降唐军,大势所趋,本以为李药师大哥也会投降,不曾想其性格悲壮,宁死不降,如此,岂不是我侯君集害死了李药师?
这教了我几年的兵法,难道我就是这么报答恩师的吗?
真是畜生不如!
李世民此人心机太重,明明知道我与李药师生了间隙,竟叫我来劝降李药师,岂不是等于让我来羞辱李药师一番。
李药师与我在长安城镇守多年,深受百姓爱戴。李世民新入为主,这是要杀了我们这些前朝旧臣,给他立威立德?
秦琼与李药师相熟,可是交情却也一般,李药师向来傲视群雄,视天下将士如无物,他这是火上浇油的吗?
为什么李世民不派能说会道的文臣前来,比如谋士杜如晦。
难道李世民真想弄死李药师?
如果李药师被害死了,唐军中焉能有我等降军的位置?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呜呼哀哉!
秦琼说,“从我一句劝,降了吧!想想你家夫人和儿子,降了吧!”
李药师去意已决,十分坚定地说,“我李家当死,自觉无愧于心。你们且回去吧,希望以后能经常在兄弟坟前给点酒肉便好了。”
秦琼、侯君集两人连连叹息,离开了监狱。
秦琼说,“牢房岂有白吃的饭。这李药师,顽固不化,怎么办?如果他不降,根据唐军法纪,明日午时当斩于市井之上……”
侯君集后悔地说,“都是我害了李将军,要不然也不至如此。”
侯君集右手紧握着剑柄,扬长而去。
秦琼去了太守府,他给李世民回话。
李世民心想:他已给了李药师台阶下,可李药师不知好歹。军法如山,他也没有办法。明日午时,斩杀李药师!
这法令传递整个长安城,次日一早很多百姓出门相送。李药师囚车两边都是行人和军士。李药师囚车之后是红拂女的囚车跟随。兵甲并无犯死罪者,隋兵统统归顺了唐军。
侯君集穿着便衣,手执青锋剑混入市井民众之中。
他低声对着身边的便衣士兵说,“如果午时,李世民帅令不变,尔等随我冲杀法场,拼死也要救出李大将军!要不然百年之后,做鬼也无脸再见将军。”
一众便衣士兵点点头。
人头攒动,百姓下跪给李药师送行。
殷夫人手持青锋剑,混在了人群之中。
囚车经过李府,李药师望着自己家的府门,心中无比惆怅。
府门紧闭,并围着一些士兵。
心想,自己死去便也罢了,如今连累了家人。
巡街结束,到了西城的法场。
法场,其实是一个木板搭的舞台结构建筑,是长安城固定的一个处置死囚的机构。自己曾经在此斩杀过无数奸臣盗贼,物是人非,如今被斩杀的人变成了自己而已。
被杀也罢了,竟然给的罪名是叛国罪?
实在可笑,我李药师这是叛哪家的国?
大隋国还是?
呜呼哀哉,可惜可悲!
迷迷糊糊中,李药师在人群中认出了手持青锋剑的殷夫人和便服侯君集。
他们这是……要劫法场吗?
依大隋律令,劫法场当诛杀九族,这可是大罪!
可不要如此鲁莽啊!李药师摇摇头,没想到会有人为自己不惜杀九族之罪前来劫法场。
李药师看着身边的红拂女视死如归,落泪了。
她如此年轻漂亮,不应该早死啊。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
大隋法律?
现在依据的是哪门子的法律呢?
明显是贼兵破城,斩杀勇士。
午时,太阳爬上了天空的正中。据说此时阴气最衰,阳气最盛。主事官是杜如晦,监斩官是李世民。
虽然杜如晦坐于主席台之上,他却向宾客席的李世民抛眼色,仿佛在求对方的允许。
终于李世民给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杜如晦当众宣读了罪诏书:
“自隋以来,离乱永久。隋帝残暴,不顺天命。李药师误国,依律斩杀。”
李药师误国?我误的是哪家的国,依律,依的是哪家的法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诏书倒也干脆,连发文单位也没署名。
杀之则后快。
刽子手将李药师从囚车中放了出来,押到断头台。
此时李世民的父亲李渊也到了法场,他立于李世民的身后,并没有做声。
杜如晦下令,“午时已到,立即行刑!”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刽子手将李药师之头按于案上,轮起了大钢刀。同时也将红拂女之头按于案上。这是要行刑的节奏啊!
他似乎看到了,一刀下去,血溅当场。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殷夫人已启动了神族的法阵。
谁知李药师蓦地一声大喊,“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bào luàn,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
这话说的是给李渊听的。
李药师并没有犯罪,何故致死。
殷夫人口念咒语“空灵令”已启动,万物和时间瞬间被凝固。
殷夫人原为神族的时间之神女喜上神,掌管天地的时间空间。除了女喜上神本人,其余所有人和物,都会被时间禁锢,无法移动。施一次“空灵令”可凝固时空一刻钟左右,此令为女喜上神的必杀技。它不单单对凡间有效,对天国、冥界都有效。
只是这一做法,违背了人神契约。在契约中明文规定:除非双方全面战争外,任何神仙禁止在凡间施行一切法术,违者受五雷轰顶之刑。
为了救丈夫,她破了这规矩也未尝不可。
大不了一死了之!
在人群中,她发现了儿子修罗。
没想到修罗也在人群中。
似乎时间禁令并没有对修罗产生效果,他依然可以自由走动。
连天宫都可以执行的时间禁令,为什么对修罗无效?
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流着我的血脉?
这不科学啊!
修罗这时才看到母亲殷夫人,他拨开了人群,快步走向了母亲。
“孩儿,你怎么在这里?”殷夫人问道。
他不是送往乡下李药师的远方亲戚家了吗?
“娘。”修罗抱住了母亲殷夫人的大腿,问道,“他们怎么一动不动了?我听说父亲今日行刑,就从城郭偷偷混进了城……”
殷夫人一把抱起修罗,走向李药师面前。
她从刽子手中夺下钢刀,轻轻地放在地上。
同时,放下修罗,让修罗给父亲松绑。
修罗绕到李药师的身后,将绳子松开,并且拿在手里把玩。
殷夫人给张夫人红拂女松了绳子,虽然她本人并不喜欢张夫人,她那种江湖义气,她是永远不懂。
殷夫人和修罗扶着李药师,走下法场,然后将李药师托到了法场一旁的黑马的马背之上。
这样子不行,马不会动啊。
如果融化立即时间,马和兵甲肯定都会行动自如,那么他们依然会被贼兵追杀,出不来长安城。
殷夫人再把李药师从马背上扶下来。
一直到了远离法场三百步远处,她才再次找到一匹路边的白马,她将李药师和修罗扶上马,自己最后上马。
然后再跑回来扶着红拂女离开法场。
口中念了简单的法咒,马蓦地飞奔起来。
一切恢复如常,街上行人自由走动。
在法场处,李世民突然说道,“慢着!”
刽子手一怔,发现李药师和红拂女两人不见了。
真是活见鬼了!
这怎么……凭空消失了?
众人一怔,随之高兴地站了起来,笑了。
李药师深得民意啊。
李世民心中诧异,下跪在父亲李渊面前,为李药师求情,“天下尚未一统,父亲大人不可错杀国士啊!”
李渊心中不快,可法场李药师凭空消失了,他不得不说,“既然天意如此,那么就饶过李药师这次吧。”
李世民不依不饶地说,“求父亲大人,将李药师安排在我的府中吧。”
李渊怀疑儿子李世民从中捣鼓,不悦地回答,“行吧行吧。”拂袖而去,上了一匹黑马,一阵烟一样地溜走了。
法场围观的群众,下跪谢谢李世民赦免李药师之罪。
李药师与夫人共骑一匹马,奔向东门。
张夫人与修罗共骑一匹马尾随其后。
李药师说道,“夫人,你坐好了,我们出了城门就没事了。”
没人回答,他一回头,发现夫人已经不在马上了。
夫人?
他停下马,左右顾盼,只有儿子,未见夫人。
马背上只栓了一把青锋剑。
可后面的修罗看得一清二楚,母亲化作一只白天鹅,飞升上天。
修罗对着天空哭喊道,“娘,你去哪里?娘,你不要孩儿了吗?”
他们是凡人,肉眼看不到仙人的本体。李药师与红拂女抬头,发现天空如常,一只鸟都没有,怎么会有人。
修罗看着殷夫人朝着他挥手道别,“我儿珍重,将来自会再见。”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修罗揉着眼睛哭泣,再次抬头,母亲从天空中消失了。
李药师没有顾忌修罗,带着红拂女继续骑马向前奔走。
到了墙门遇到了守军,都是李药师的旧部,他们认出了李药师和张夫人,立即冒死给李药师放行。
这李世民怎么连这么重要的城防守军都不曾更换?还是故意给我放行?
这小子还算讲信用,难道他说的“投降者官复原职”都是真的?
两马朝着城郭奔去。
如今乱世,尽有英雄之用武之地啊!
“李大哥,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红佛女问道。
“李渊父子在太原造反,如今攻陷了长安城。我们东去洛阳,上报皇上,绞杀叛贼。”李药师在前面回答。
“可如今,你丢了城池,回去洛阳也是一死啊。”红拂女说道,“不如我们或行走江湖,或投奔各地义军?”
“投贼军?休要胡说!那我李家子子孙孙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即使死,我也不会当逆贼!”李药师怒道。红拂女不再言。
马狂奔了两个时辰,逃出了李唐的控制范围。
两人放慢了马步,到了一处茂盛山林。山不高,却是一个很大的山脉。山脚下有一块石碑写着“不周山,人鬼神禁入!”
李药师心想:人鬼神禁入?山清水秀,无人居住。岂不是浪费?
李药师看着红拂女,红拂女似乎明白了什么。
“此处人杰地灵,我们在这里安家吧。”红拂女说道,“反正有你和修罗在。天涯海角,都是一样。都是家啊!”
红拂女自己先下马,然后再抱下修罗。她让马在林中吃野草,休息一下。
李药师骑马说,“我去周边考察一下地形。”
身为武将的李药师骑马,走了一个时辰绕着不周山行了半圈。他觉得安全了,才策马奔腾,回来与红佛女、儿子修罗会面。他说,“此处山川锦绣,绿树成荫,其中一定有湖泊、小溪等水源。主峰险要,其余地方则多是山丘连绵之地。我们依着近溪水之地居住即可。这种荒凉之地,官家是不会寻来。只是,我担心的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山大王。”
李药师在山中发现了一个小木屋,像是猎户留下的。屋顶铺的草,可以留宿。他把张夫人与李修罗带到了小木屋前的空地上。
“一路我看了,山的东面未曾有过山寨和野标,马蹄印绝迹,没有土匪出没的痕迹。山脉的西面好像有一个大型矿场,不过此山脉太大,连绵几十里地,山矿对我们影响不大。这间小木屋,像是被猎户遗弃的临时住所,我们在此暂住几天吧。”
李药师纵身下马,取下青锋剑,拔出来插入土中。
这把青锋剑据说是东汉末年刘备之物,本是一对剑:其中一把他给了爱将侯君集副将军,一把他给了心爱的殷夫人。如今侯君集投敌,而夫人又不知所踪,她定然是在战乱中被贼兵给杀了。如此一想,心中悲凉。
这青锋剑反倒成了殷夫人唯一的遗物。
“孩儿过来,给你娘磕头。”李药师指着插入土中的青锋剑,对着修罗说道。
修罗走了过来,他却不愿意磕头,“爹,我娘她没死!出城的时候。我看到我娘飞天了。她还跟我说,将来自会与我再见。”
“跪下!”李药师怒了。
“孩子,人飞天了,就是过世了。”一旁的红拂女安慰道,“家中经过如此变故,你莫要再惹你父亲大人生气了。”
修罗不愿意跪。
李药师一脚把修罗踢倒在地,“你个逆子!”
修罗立即爬了起来。
李药师又是一脚将修罗踢倒,他觉得修罗能看到“飞天的娘”是在撒谎。小小年纪就会撒谎,将来长大还了得。修罗不服气,立即又爬了起来。
他就是不跪。
真是倔强的一对父子啊。
红拂女将李药师父子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