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叫陈阿二,苏北宿迁人,后来成了女孩的男人,也就是阿毛的父亲。女孩是阿毛的母亲古志英。男孩比女孩大二岁,那年跟着衣衫褴褛的母亲一路讨饭来到古家村。一路上别的人家都嫌这对母子身上腌臜而捂着鼻子赶他们走,吃了这顿没下顿的阿毛爷爷,用糯米饭、暖水澡和稻草床把母子俩留了下来,并让男孩入赘成了女婿。
从小到大,母亲一直瞒着父亲的一切。有时候,阿毛看到人家的孩子有阿爸姆妈时,多次问母亲,我的阿爸在哪里?母亲总避而不谈。有一次,阿毛因为被同龄人嘲笑是个没有阿爸的野孩子,哭着闹着非要母亲说出父亲在哪里时,母亲竟打了他一个耳光,这是记忆中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的耳光,事后,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才停止了无休止的哭闹。随着年龄的增长,阿毛渐渐从村里人嘴里得知,父亲早死了,死在解放前rì běn鬼子制造的惨绝人寰的“千人坑”事件中。那年,rì běn鬼子进村后,村里能逃的都逃了,但因母亲怀着自己,父亲没逃,和爷爷一起,让rì běn鬼子活生生埋进了泥土中。这是平湖历史上不堪回首的历史,更是母亲心中不能回首的记忆,怎能忍心揭母亲伤疤?但阿毛不懂,村里绝大多数男人都逃了,只有老弱病残走不动的才没逃,而年轻力壮的父亲为啥不逃?十五岁那年清明,母亲照例买了蜡烛、纸钱在家里祭祖——母亲不像别的人家去祖宗的坟前,而是在家里点上蜡烛,烧几张纸钱给祖宗了事。阿毛问母亲,为啥不到北河溇桥边烧纸钱给爷爷、外婆和阿爸?儿子的这个问题一下子开启了母亲的泪闸,也让母亲明白了,儿子长大了,迟早会知道事情的经过的,才原原本本地告诉儿子关于父亲的一切。
原来,母亲还有一个哥哥,出生不久夭折了,奶奶在生下母亲后一病不起,半年后撒手人寰,一心想要个儿子的爷爷希望泡汤,觉得有愧于祖宗,没有给古家生个能延续香火的儿子。那天爷爷那天看到父亲第一眼,就认定这个男孩就是老天送给他的女婿,就是让古家代代相传的的男人。
阿毛的爷爷叫古水生,十三岁开始就在桥西侧的地主陶明顺家做雇工。陶明顺是平湖县城南最有名的地主,是个水烟鬼,从桥西堍开始,一直延伸到最西边的北河溇桥,足足一百多亩水田都是陶家的土地。后来,爷爷向陶老爷租了五亩水田自己耕种,从雇工变成了佃户,上半年油菜大麦,夏初和夏末两季水稻,除了交给陶老爷家大部分租粮外,自己留下的一小部分勉强填饱肚子。可是,自奶奶死后,爷爷不知怎么的,也爱上了水烟,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一累就咳嗽,而且咳出血来,没法子,爷爷退掉了三亩,留了圩上二亩水田自己耕种。那天黄昏阿二留下来后,白天跟着爷爷在水田里劳作,把二亩水田经营得地秧黑禾壮苗粗的。就这样,春去冬来,三年后,阿二已经长成一位英俊挺拔的大小伙子,母亲也出落成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三年来,爷爷从来没有亏待过阿二和他母亲,爷爷甚至还把阿二当宝贝疼着宠着。
那年春天,圩上二亩水田里的油菜花金灿灿的,一看就知道春粮会是个好收成。阿二母亲把阿二叫到跟前,问,爷爷待你怎么样?阿二回答,很好,像亲爸。三年来,阿二母亲看见爷爷疼阿二的样子,心里亮堂着,爷爷想要个儿子延续香火,他其实在那天看到门框边的阿二时就有让他成为女婿的想法。当阿二母亲主动把这件事和爷爷谈起时,爷爷笑得乐开了花:“好好好,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六个好。爷爷喜欢抽水烟,他身体一直就不好,干重活就要吐血,那天晚上,他兴奋地抽了一个晚上,还把阿二叫到床前,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越看越喜欢。阿二红着脸说会一辈子对母亲好时,爷爷把母亲叫到床前,把母亲的手放在阿二手上,一脸凝重地说:“阿二,当年你靠在我家门框的时候,我就有让你成为志英男人的念头,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现在,我把志英交给你,以后你要担负起志英男人的责任。”
阿二攥住母亲的手心,让母亲感到很有力很安全。阿二使劲地点着头,第一次开口管爷爷叫阿爸。以前他管爷爷叫伯伯,母亲管阿二母亲叫婶婶,这一天晚上,阿二向爷爷保证:“阿爸,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志英吃一点苦。”
“我还有一件事搁在心里,想和你商量一下。”爷爷当着母亲的面,和女婿说起了古家后代的事情,将来阿二和母亲的孩子中,必须有一个随母亲姓古,只有这样,爷爷才对古家祖宗有个交代。阿二向爷爷保证,将来和母亲生的所有儿女都姓古。
翌日晚上,阿二母亲把手上的手镯交到母亲手上,这是阿二母亲唯一值钱的东西。为了阿二不饿死,她当年把值钱的全变卖了。她摸着母亲的手说,她知道爷爷早把阿二当女婿对待,她也一直把母亲当媳妇看待,看着母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儿媳妇。当她把手镯戴到母亲手上时,高兴地哭了:
“志英,要为古家生个儿子。”
就这样,两家合并成一家,爷爷把自家的三间草屋修葺了一下,把他睡觉的东间屋腾出来,算是母亲和阿二的新房。那年初夏,阿二不知从哪里听来泥鳅具有补气暖脾胃的作用,经常到村里的垄沟里畚泥鳅,又粗又壮的泥鳅就成了晚上桌子上的小菜。那天晚上,阿二给母亲做了香辣泥鳅,母亲连吃五条,吃第六条的时候胃上下翻滚,胃酸都吐了出来。她当时一个多月不来例假了,那次呕吐后才知道怀上了阿毛。乐坏了的阿二每天出去抓泥鳅,做母亲爱吃的香辣泥鳅,有时候还帮母亲剔泥鳅骨头。给滑不唧溜的泥鳅剔骨头可不是件容易事,他用一把磨得像刀片一样的小竹片,用变戏法般灵活的手指在泥鳅的脊背处一分为二,刮去两边的细骨头,放到母亲的碗里:
“放心吃吧,没骨头了。”
从阿二嘴里,母亲知道“天上斑鸠,河里泥鳅”的俗语,还知道泥鳅有水中人参的称号。好几个晚上,阿二都像顽皮的小孩,把耳朵贴在母亲肚脐上听心跳声,事实上,当时根本听不出心跳声。可是,幸福中的阿二总是说:
“我听到儿子心跳声了,我还听到儿子在叫阿爸。”
母亲问:“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预感呀。”
当时农村虽然流传“酸男辣女”的**,母亲也和阿二一样,预感肚里怀的十有**是儿子。为了增加母亲营养,阿二整个夏秋季节都忙碌着:中午下河摸河蚌,下午水草里网草虾,黄昏时又到河里捉河蟹。他捉河蟹的水平真是高,用家里竹林中粗粗的毛竹锯成1米左右的竹筒,把一块青砖绑在上面,系上绳子抛到河里,绳子的一端系在石沱边的石碇上,翌日黄昏时把竹筒拎上来,竹筒里面总爬着一两只又肥又大的河蟹,偶尔阿二还能从竹筒里抓到几条活蹦乱跳的汪刺鱼。
可是,好日子就如天空中飞过的小鸟,还没看清它扑腾的翅膀,就飞走了。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小rì běn鬼子撤退前冲进了古家村,这是古家村的一个灾难,阿毛家幸福的生活也活生生被毁了,阿二、爷爷就这么被天杀的小rì běn鬼子活埋了,而母亲逃过了这次灾难,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