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十五年来,母亲每次总回忆到这段往事为止,从来没有揭开过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像一枚深埋于地下的炸弹,母亲生怕一触碰就会把她炸得粉身碎骨。但就是仅仅回忆到这段往事,母亲也总是泪流满面,泪湿衣巾;但就是不敢回忆的那个傍晚,却整整折磨了母亲十五年!十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自责着自己的错,不念着阿二的好:倘若不是因为她,倘若她没有在那个时候见红流血了,阿二、阿毛爷爷和外婆,说不定都还好好她活着……
“后来呢?”儿子问。
“我……说不下去……”看着儿子一脸稚气的脸庞,母亲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流。
“我长大后一定要像阿爸。”儿子安慰母亲。
“你阿爸、爷爷、外婆本来是可以不死的,都是因为……”
儿子把头靠在母亲膝盖上,用手拍着母亲小腿。母亲鼓足勇气,揭开了那个傍晚让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rì běn鬼子是从杭州湾金丝娘桥南的海口边上的岸,他们身穿huáng sè军装,头戴耷拉着两只耳朵的黄帽子,全副武装从金丝娘桥杀上了岸,像一群乌鸦飞到古家村。当时,村里身强力壮的男人都逃了,爷爷、外婆也让你阿爸快点逃,能逃多远逃多远。可当时你已经开始在姆妈我肚子里乱蹿了,你阿爸就是不肯甩下我们一个人逃。能逃到哪里?能投靠谁?到哪还不都是东躲西藏,唯恐被抓被杀?你父亲用三个问号回绝了你爷爷和外婆让他出逃的主意。
“与其东躲西葳,不如在家待着,死也要死在家里,死也要全家死在一块。”你阿爸斩钉截铁地说。
就在全家人打定主意留在家里时,你阿爸的好朋友陶明观冲了进来,他拉起你阿爸的手就跑,“快点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听说rì běn鬼子到虹霓了。”
“能逃哪里去?要逃全家人一起逃。我一个人逃了,志英怎么办?爸妈怎么办?”你阿爸问明观。
“不晓得,反正逃了再说。”明观说。
“不逃,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阿爸说。
“逃吧,一家人一起逃。”我吃力地说。
“你跑得动?万一在路上生了,怎么办?”你阿爸扯起嗓子问。
就这样,你阿爸没有逃,一家人全部待在家里。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空气中没有一点风的影子,天空很远很亮,星星像往常一样眨着眼睛,鬼子酒足饭饱后,把全村的男人集中在了古横桥堍南边的泥场上,你阿爸、你爷爷去了,我和你奶奶躲在屋后竹林下的狗窝内没有去。本来你阿爸也可以躲起来的,你爷爷不让他去,可你爷爷把我和你阿爸塞进狗窝后说了句“万一回不来了好好照顾志英”的话后走了。狗窝太小,藏不进全家人,你阿爸说让你爷爷藏起来,他去,他还说,没有你爷爷,就没有他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就这样,他们二个男人来到了泥场。到那边的时候,村里留下来没逃走的男人都在,但没有多少人,地主明顺家的两个儿子、你阿爸、你爷爷挤在一起,这些天杀的rì běn人,他们吃的是村里农民养的鸡,喝的是村里农民酿的酒,他们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你阿爸他们手系在一起,然后亮着明晃晃的cì dāo哇啦哇啦说着一通没人听得懂的鬼话,而此时,另一邦鬼子不知从哪里抓来好几百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大概是逃难路上被鬼子发现后抓来的,或者是被他们活捉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抓来后,开始在北河溇桥边挖坑,那肯定是一个让人心寒的坑,他们要把这些人活埋!可怜的你阿爸你爷爷,还没来得及听你第一声啼哭看你第一次微笑就和这些人一起,被活埋进了土里。子夜时分,rì běn鬼子心满意足乐哉悠哉地撤了、滚了、溜了。我和你外婆从狗窝里爬了出来后,已经顾不上哭啊哭着颠啊颠着跑到坑边,一只只破旧的草鞋布鞋三三两两散落在路边在沟边,在月光照映下诉说着悲惨的经过,我们哭啊哭着刨啊刨着泥土,我们的手指都红了,手指上的肉都烂了,我们的声音都嘶哑了,我们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说到这儿,母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小到大,阿毛还没有见过母亲这么伤心地大哭过。母亲的哭声像冬天里寒号鸟的哀鸣声,让阿毛的心抖动得厉害,他把母亲遮住脸庞的手拉下来,用手心揩着母亲眼眶的泪水:“姆妈,我长大了,要和阿爸一样做个勇敢不怕死的人。”
“我……对不起你阿爸和爷爷……”母亲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姆妈,我以后肯定听你话。”
“阿毛,苦命的孩子,你为啥不睁开眼投胎到别家,为啥要投胎在咱家?”母亲抚摸着儿子细细的右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姆妈对不住你,姆妈没能治好你的腿。”
阿毛站起来,拄着拐杖,像大人一样走着正步:“姆妈,你看,我走得好不好?”
“好!”母亲终于破涕为笑。眼前的儿子,阿二留下的唯一血脉,和阿二一样,长着挺鼻梁大眼睛浓眉尖,虽然脚跷了,但至少好好地活着,将来还要为古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呢。现在还有啥比儿子长大后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没有了。母亲揩干眼泪,牵起儿子的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
肩上担子还很重,儿子跷了脚,娶个媳妇难度肯定不小,但难度再大,做母亲的也一定要为他办成这件事,否则,将来怎么有脸面对死去的阿二和各位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