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是吵架了,原因很简单,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看看究竟是谁的原因导致半年多时间没怀上孩子。
那天晚上,阿毛根本没想到水珍会踢翻水盆,并溅湿他的布鞋,所以,当他把水温适中的半水盆水放在水珍脚前时,没有站起来,而是蹲在水盆前,想给她脱鞋子。以前都是水珍自己脱的鞋,由于要商量检查身体的事,阿毛想给她脱鞋子,并说出了去县城医院检查身体的建议。水珍马上板起脸,还伸起脚,不让他脱鞋。
“就是去查一下,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他仍蹲在水盆边,抬起头笑着说。
“你想的主意?”她不高兴。
“不是,姆妈出的。”
“不去。”她回答得很干脆。
“姆妈不是急着抱孙子嘛!”他脸上仍堆着笑容。
“我会有啥问题!”水珍用脚尖用力蹬了一下盆沿。
毫无阿备的阿毛,把大脚趾往上拱起,用手摸着湿透的布鞋面,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你怎么啦?发介大的火!”
水珍自知理亏,一副可怜的神情看着阿毛,用很轻的声音回答:“我没发火,我就是不想去。”她看看自己的鞋面,又看看阿毛的鞋面,然后慢慢地脱下洋袜,弯下腰把水盆拉回到脚边,水盆里仅剩下一丁点水了。
阿毛站起身,把写字台边的长凳端到水珍前,坐在她对面,问:“你是不是认为我有问题?”
“我……没有这样想。”
“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水珍看着生气的阿毛,摇摇头。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阿毛继续问。
水珍仍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那你生这么大的气干吗?”阿毛把凳子往前挪了一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珍。
水珍低下头,手心在大腿上拍两下后,等待阿毛给她脱洋袜洗脚。几秒钟过去了,阿毛端坐在长凳上没动。她把脚探入水盆里,心想,我都主动把脚伸进水盆了,你总会看出我的意思吧。可谁知,他的跷脚男人阿毛,用一种陌生的,她从没见过的眼神看了她几秒后,站起来踱到房门边。
写字台上的煤油灯越来越微弱,灯芯上挺起的烧黑的灯花,像两只苍蝇的眼睛,发着亮晶晶的红光。她想叫阿毛不要走,可一出口却变了味,道歉的意思变成了生硬的拒绝:
“反正我不去”。
很显然,这句话加快了阿毛开门的速度。阿毛头出不回,拉开门闩,大踏步地跨出了房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冰冷的声音传到了她耳朵:“你不去,我也不去,我正常着。”
这是水珍自嫁给阿毛以来第一次给自己洗的脚。
水盆里的水凉了,水珍在盆里晃荡双脚。洗脚布挂在门后,伸手够不着,她无奈地把双脚搁在盆沿上,等待差不多凝固的空气把往下滴水的两脚风干。
在等待两脚风干的时间里,水珍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听到了屋门被拉开时“嘎吱”声,听到了拐杖滑过门槛时的“嚓嚓”声,也听到了拐杖底部的铁帽磕在屋廊石头上的“啪哒”声。阿毛出门了,他是真生气了。为啥要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就为了我不肯检查身体,至于吗?刚才自己推开水盆,动作是有点大,但就不能原谅一下,更何况我已经把脚伸进水盆,说明已经认错了。还有,我每个月来例假的,说明我每个月都排卵了,能不正常吗?要说为啥还没怀上,肯定是阿毛你的问题。即使你没问题,我们两人都正常,生孩子也不是今天种了明天就发芽的事,需要时间和机会的,社会上结婚三四年后才生孩子的,或者以为生不出,领养一个后生出来的夫妻多的是,我们结婚不到一年,你急啥?你越急,你越生气,说明你心里发虚,说明说明你有问题。
水珍哪里知道,现在比起急着要孩子的事,阿毛心里还有一急,那就是害怕失去她。
这段时间,阿毛已经感到她变了,没有刚嫁过来时的顺从听话和温柔体贴。刚嫁过来时,虽不好意思让他洗脚,可还是坐在床沿上,把两脚搁在冒着热气的盆沿,那时她看他的眼神里都是柔情和蜜意,而他也乐意为她脱洋袜,把她光洁嫩滑的两脚泡在温水中,然后在他的脚掌或脚底摩挲和揉捏。她怕痒,有时会勾起脚掌,有时会把脚从他手里挣脱后悬在半空,像两只想跳入水盆的小松鼠,而他仍会抓住她的脚踝,放入水中。她也跟姐姐照顾弟弟一样,什么事情想着他记着他——母亲蒸个油蒸菜,她把菜心搛在他碗里,母亲煎个荷包蛋,她把蛋偷偷压在他碗底。他不是喜欢吃菜心和荷包蛋,但他喜欢她这么做,这说明她在乎他喜欢他,有什么比这种在乎这种喜欢更让他高兴和满足呢?现在她变了,眼神里没有了柔情蜜意,也不再搛菜心压鸡蛋了,他给她洗脚,她眼里已经看不出微笑、幸福看和满足了。这也无所谓,毕竟她是正常的女人,而自己是个跷脚。可现在让她去检查身体,她竟然推开脚盆,她其实不是对脚盆不满,她是对他不满,她推开的也不是脚盆,她推开的其实是他这个人。他肯定嫌弃他了,她没问题,让他一个人去检查,这不是明摆着说他有问题,她肚子没大起来是他的问题,还有,孩子生下来后,她和他的夫妻关系算稳定了,她不去检查,说明她现在不想生孩子,她是给自己留一条路呢,阿毛越想越气,来到了桥东堍的老榆树下。
老榆树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两个成年人张开手臂才能勉强围住,撑开的枝丫像一朵巨型的蘑菇,为古家村民遮风挡雨。阿毛记忆犹新的是,小时候,他和陶富文、古良平等几个伙伴经常在老榆树下打玻璃弹珠。泥地上挖三个小孔,每个小孔相距2米,每人手上两个弹珠,看谁先把弹珠打入泥洞。他们学着解放军叔叔打步枪的姿势,趴在地上,钩起右手食指,把玻璃弹珠夹在食指上,用拇指作扣动玻璃弹珠的板机。每次,都是阿毛最后一个将弹珠击入泥洞,阿毛高耸的鼻梁,总被陶富文、良平刮得红红的。这样的回忆自他患上小儿麻痹症后戛然而止。那场大病让他右脚肌肉萎缩的同时,也让他的玩伴远离了他,他们甚至把他看成怪物,不再和他打弹珠。母亲说那时医院里患小儿麻痹症导致跷脚的人很多,但古家村就他一个,他是队里唯一的一个跷脚。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让他患上了这病,为什么他的童年里就不能继续有欢乐有笑声?有时,看到陶富文、良平他们在老榆树下玩得尽兴,他很想走进他们中间,哪怕就是在地上趴一秒钟或者打上一个弹珠,他也满足了,可强烈的自卑心成了他无法跨越的一堵墙,他只能远远地坐在桥阶上,看他们疯看他们玩,那一刻的他,心里充满了嫉妒和仇恨,可除了把手伸在裤袋里紧紧抓住弹珠不放,直到手心捏出汗,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的他在他们玩够了离开了后,才独自来到老榆树下,在他们挖的洞里打起一个人的弹珠游戏。玩累了,他也不马上回家,而是席地靠在树干上,把老榆树当成了朋友,和它说着心里话。慢慢地,他形成了一种习惯,凡是心中有高兴或不高兴的事情,他都会靠在树干上,把心中的喜悦、烦恼、不快一股脑儿和盘托出。他觉得,老榆树是有灵性的,是最忠诚信赖的朋友,每次和它说话时,它都竖起耳朵,不发出一丝响声,就连平时最爱“沙沙”发出响声的树叶,也停止晃动,安静的像上学时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的他。每次他说完后,风准时到来,树叶准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会闭着眼睛,聆听着熟悉的声音。他和老榆树的交流,就这样在寂静无声和风吹树叶声中完成,每次交流完毕,他都有一种和老榆树息息相通,休戚相关的感觉,觉得它分享了他的喜悦,分担了他的烦恼。
今天,他背靠树干,觉得很心酸,想想十个月前,他是怀着怎样的好心情告诉老榆树,他要结婚了,那天晚上气温虽然低,心却滚烫的,他还在树下点了两根香烟,一根自己抽,一根立在地上给老榆树抽,临走时,他在树枝上系了条红布带,他要让老榆树分享他的结婚大喜,他还和老榆树约好了,下次来时带上他孩子的红鸡蛋——那是怎样一种好心情啊。可过了十个月——这天离上次来正好差十个月——他来却是为生孩子的事诉苦的。他没有和老榆树转弯抹角,直奔主题地细数了他对水珍的好。在讲到水珍疏远他以至于晚上推开水盆时,连着问老榆树:
“是不是我的气量不够大?”
“水珍是不是心中有野男人了?”
“野男人是不是陶富文?”
阿毛闭上眼睛,听风吹树叶的声音,极力回想和水珍恩爱的一个个细节,可脑子浮过的,全是水珍勾起脚尖,脚掌一抬一顶推水盆的动作,这个动作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话,越到后来越慢,越到后来越清晰,像diàn yǐng中的慢镜头,他还清楚地看到水珍推开木盆时脸上不屑一顾和自命不凡的表情。
此时,风越来越小,树叶也变得越来越安静了。是水珍变心了,是老榆树让他回忆这情节的,水珍推木盆时的不屑一顾和自命不凡就是变心的证据,这是老榆树给他的dá àn,毕竟水珍也伤老榆树心了,因为老榆树还等着吃红鸡蛋来呢,阿毛睁开眼睛,重新点燃两根烟,一根夹在手上,一根立在地上,他吐着烟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老榆树:
“水珍为啥变心呢?”
“我待她这么好,她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细碎的两点烟火,宛若星空下近在咫尺的两颗星星。吐着烟雾的阿毛脑子里思索着水珍变化的理由,但一根烟的功夫毕竟短暂,他找不到,或者更确切地说,老榆树没有给他水珍变心的原因。他站起来,给了老榆树一个拥抱,然后拄起拐杖,昂首阔步往家里赶。没有理由就好办,说明还来得及,他要马上赶回家,把藏在心窝的话告诉水珍:
“我最亲爱的水珍,我阿毛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以后啥都听你的,你不想去检查身体,那就不去吧,反正以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让我朝东走,我也不向西边走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