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空无一人。
水盆里的水还在,位置移到床沿边了。床上的被子角掀开了,床单像一张揉碎的废纸,皱巴巴的,显然人在上面躺过,枕头中间凹陷的痕迹也清晰明显,水珍洗完脚后肯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阿毛心跳骤然加速,水珍到现在没回来,只有两种可能,找自己男人或者找野男人,自己回家的路上没有看到她,水珍出去找的肯定不是他,那dá àn就是……阿毛两眼死死盯着枕头中间的凹痕,仿佛凹痕不是水珍留下的,是那个野男人留下的。
凹痕怎么可能是野男人留下的!
水珍再大胆,也不会把野男人带到床上,何况隔壁房间有母亲!
不过,阿毛在凹痕里面找到了一根头发,很细的一根头发。他拇指压住食指,像钳子般扣住那根细细的头发,放在煤油灯前端详,感觉上像是女人的头发,男人头发没这么细。他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煤油灯前比较,是的,是女人的头发,他的头发比那根头发粗多了。他盯着这两根头发看了很久,慢慢地,这两根头发幻化成了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苗条妖娆的水珍,一个是一瘸一拐的他,而且苗条妖娆的水珍身影一晃一晃,慢慢远去,一瘸一拐的他的身影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顾不上吹灭煤油灯,敲开母亲房门,告诉母亲,水珍不肯去检查,水珍不知去哪了。
母亲想不到儿子儿媳为了她的提议吵架,更想不到媳妇竟然深夜一个人跑出去,儿子还不知道媳妇跑哪了。
生孩子传宗接代是大事,差不多一年时间了,儿媳肚子没大起来,去县里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是谁的问题,这是做婆婆天经地议管的事情,看到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心提到嗓子眼,耳朵里也发出飞机的轰鸣声了。阿毛把攥在指间的头发在母亲眼前扬了扬,说:“她肯定睡了一会儿,留下了这根头发。”然后一五一十告诉母亲,水珍不肯去检查,把洗脚盆推开,盆里的水全都溅在他脚上,他很生气,就不给她洗脚,一个人出去散心,回来水珍就不见了,枕头上留下了这根头发。
“有没有拿走xiāng zǐ里的衣服?”母亲问。
舌头牙齿都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何况一起生活的小夫妻。母亲想,要是媳妇没有拿走xiāng zǐ里的衣服,就不会走远,说不定也出去散心了,要是拿走xiāng zǐ里的衣服,事情就严重了,自己也成了拆散儿子儿媳婚姻的罪魁祸首了。母亲的询问让阿毛感到事情的严重,颤抖着声音问:
“我没看,她拿衣服干吗?”
母亲拉起儿子的手,穿过灶屋和门厅,来到东厢房。水珍的嫁妆,老式的木板箱放在五斗橱上,母亲把凳子放在橱前,她要把xiāng zǐ拿下来,打开看过后才放心。阿毛扔下拐杖,坐在凳子上不让母亲上去。这对可怜的母子,为了谁爬上凳子,谁把xiāng zǐ拿下来争起来了,这是阿毛记忆中第一次和母亲争论:
母亲问:“你为啥把xiāng zǐ放在橱上?”
“水珍放的。”
“把凳子给我,我上去拿xiāng zǐ。”
“我上去。”
“你一个脚爬上去拿?”
“凳脚不平,xiāng zǐ又重,你摔下来怎么办?”
“我两个脚,比你一个脚强。”
“哪有儿子让母亲摔下来的道理,要摔死也是先摔死儿子。”
母亲把手心堵住儿子嘴巴,责备儿子生了张乌鸦嘴,开口死闭口死的,又一次让儿子往地上啐痰,踩几下,算是把晦气吐掉。阿毛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后站起来用脚尖捻了几下。煤油灯头上的芯灰把微弱的灯光遮掩地快要熄灭了,影影绰绰的暗淡让阿毛心生凄凉和心慌,一语成谶怎么办?水珍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去死?当然不是摔死,而是其他的死——跳河死,上吊死,吃老鼠药死,喝农药死……他怪自己无端说了“死”字,这么想着,他索性拿起拐杖,在几乎看不清痰印的地方又捶了几下。母亲踏上凳子,伸手把橱上的xiāng zǐ拿在手上。阿毛连忙接过xiāng zǐ,放在床上。
xiāng zǐ里,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水珍没有拿走xiāng zǐ里的衣服。
母亲的心落回了心脏,媳妇出去散个心而已。只是这么晚了,为啥还不回来?就问阿毛,要不要她出去找一下,虽然不知道去哪找媳妇,出去找总比在家等强,万一找到了,媳妇说不定不会生气他出的馊主意了。自儿子娶了这个媳妇后,她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唯一的愿望就是媳妇尽早给她添个孙子。母亲用手摸着阿毛手中的拐杖,说:
“你等在家里,我出去找她。”
其实,看到xiāng zǐ里的衣服,阿毛心里想着二件事。第一件事他有把握,水珍肯定不会为检查身体的事情去死;第二件事他没把握,因为要是水珍去找他,现在肯定回来了,那她会去找谁?他一个大男人都怕走夜路,一个女人家不怕?所以,他真害怕起水珍找野男人了,正在痛苦纠结时,听到了母亲的话。当然不能让母亲去找水珍,万一恰巧看到水珍和野男人在一起,要面子的母亲说不定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不说,可能把水珍也逼上和他离婚的绝路!不能让母亲去,绝对不能让母亲去,阿毛皱起眉毛,歪起嘴角,回答:
“我去找。”
“那一起出去找,路上有个照应。”母亲准备转身回房间换衣服。刚才阿毛敲门后她来不及披棉袄,脚上也只是穿着拖鞋。
“你待在家里,我去。”阿毛上前一步拉住母亲的手。
“她是你娘子,也是我媳妇。”
“我是你儿子。”
“你脚跷。”
“你年纪大,又是鸡盲。”
母子俩各说各的理,最后,还是阿毛屈服,同意母亲和他一起出去找水珍,但母亲必须牵着阿毛的胳膊走。倘若找到水珍,不管她在哪里,都不能责备她,要在她面前责备自己,母亲自责不应该想出检查身体的馊主意,阿毛要怪自己不给她洗脚,还一时冲动跑出去,害得你水珍深更半夜地出去找他。
母子俩打着已经暗淡,基本照不出亮光的手电筒,在村口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就是没有看到水珍的身影。两人一路寻找,一路担忧,一路心急,一路慌张,最后两手空空地回家。
家里没人,水珍还没有回家。
阿毛已经没有了水珍不去寻死的自信,拉着母亲的手来到石沱边,想看看石沱上有没有鞋子,河岸边或者河里有没有搁着飘着尸体。母子俩又一次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沱往下走,干滑的石沱上没有鞋子,黑乎乎满是淤泥的河岸边没有鞋子,宽阔的河面上根本看不清有东西飘浮。憋屈了好久的母亲,已经听不进阿毛上岸回家的劝阻,坐在石头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轻声哀号起来,好像面对的不是水面,而是一具湿漉漉的尸体:
“水珍宝,婆婆错了,你这啥想不开呀。”
“要死也是婆婆死呀。”
“你不能死啊,水珍宝,古家的未来靠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