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珍在垄沟边站了很久,世界像是已经死去,没有一点声音和动静,漫无边际的黑夜,连同空气中浓浓的湿气,仿佛找到机会似的,急急地、慌乱地往下坠落,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世界淹没。水珍全身收缩,瑟瑟发抖,她想马上回家,用温水好好洗干净身体,但想着被打肿的脸颊,她不知怎么向阿毛解释原因。摸着有点烫也有点麻的脸颊,觉得自己成了冬天里无家可归的寒号鸟。她读过寒号鸟的课文,这只可怜的小鸟因为秋天时偷懒,没有事先筑好过冬的巢穴,在西北风中扑展着快要冻僵的翅膀,苦苦哀号“寒风冻死我”,最后孤寂地死去。她有家,但她从不往窝里衔枝衔草,跟寒号鸟有什么区别?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摸黑来到石沱,也许冰冷的河水可以让脸颊消肿。现在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快让脸颊恢复原样,不让阿毛看出任何破绽。
这一刻,她心生悲凉。
时间就这么巧合。水珍往脸上泼冷水消肿的这会儿,300米以外的石沱上,阿毛和母亲对着河面,一筹莫展地寻找着她。因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母子俩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她可能留下的“遗书”。
这对母子全然忘记了水珍不识几个字,干不出文化人做的事,心惊肉跳中竟然都把水珍和文化人划上了等号,或者说在母子俩眼里,水珍就是一个明事理的文化人,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母子俩把抽屉、木橱和鞋子的里里外外都搜罗一遍——三个抽屉全部拉开,东西全倒在写字台上;木橱里的两个小抽屉搁在床上,裤头洋袜全部抖搂一遍;大概担心“遗书”藏在床底下的鞋子里,鞋垫全抽了出来,就连平时搁在马桶边放手纸的小木盒,也彻底清查了一遍,毛里毛糙的手纸散落在马桶盖上;最显眼的是一个阿司匹林的药瓶,盖子已经打开,几片白色的小药丸散落在床单上……
正当母子俩讨论要不要把xiāng zǐ里的衣服重新翻出来理一遍时,水珍打开了房门。母亲当然想不到媳妇会在房间里凌乱不堪的时刻回来,当扭头看到水珍立在门口时,竟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惊叫声,然后慌慌张张地把写字台上的东西全撂入抽屉。阿毛除了石头一下子落地的高兴外,更多的也是不所所措,只是面无表情地愣在原地。
母亲撂完台上的东西,还忙不迭地把床上的裤头洋袜塞进木橱,不料把水珍的米黄的裤头掉在了地上,还让她踩了一脚。阿毛这才回过神来,替母亲捡起裤头,把木桶盖上的手纸放入木盒,鞋垫放入鞋子,然后匆忙放回原位。这时的母亲仍处在紧张的状态中,她在捡起床单上药丸后,不是把它们放进瓶里,而是直接放入了自己的嘴里,还仰起脖子干吞进了胃里。一阵的忙乱后,母亲不敢看媳妇,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回到东厢房。还好,媳妇只是捂着脸颊,没有追问翻箱倒柜的原因,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担心她自杀,所以在角角落落里找她留下的“遗书”——这么回答,跟咒她去死没什么区别!
水珍当然想不到婆婆和男人在找她临死前留下的“遗书”!房间里翻得一团糟,除了在找她和陶富文相好的证据外,还会找什么!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嘿嘿,你们两个人刚才的不知所措把翻箱倒柜的原因全暴露了。
原来自己一直被监视着。
原来自己和陶富文的相好根本不是秘密。
水珍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点退肿的脸颊再一次发烫,她捂住脸颊,尽量不让母亲和阿毛看到惊慌。母亲低头从她旁边走过时,她眼望鼻子,没有打招呼。她怎么打招呼?婆婆不信任自己了,叫自己去检查身体,大概是为了支开自己,好有充足的时间来翻找自己和陶富文相好的证据。自己根本没留下什么证据!但你们两个人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呢?是陶富文告诉的?她心里的火又蹿了上来,像还未熄灭的灶膛里重又塞入一把干柴禾。
母亲走后,阿毛装作没事,走到她面前,问她到哪儿去了,害他和母亲找遍了全村都没找到。水珍低着头,没有回答。他低下头,讨好地问:
“哭过啦?”
水珍乜斜他,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他追到面前:“还在生气?”
水珍捂着脸,胸脯上下起伏。
“你做啥啦?”他上前两步,伸出右手,想拉她捂在脸上的手。
他右手还没靠近她的前胸,水珍已经三下五除二蹭掉脚上的鞋子,衣服都来不及脱,一骨碌钻进了被子。
“你……衣服还没脱,我……我和姆妈只是……”他想解释原因。水珍肯定是看到他和母亲翻箱倒柜找东西后,气上加气,所以蒙头不理他。
水珍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
“你别生气,我们……也是没办法……”他坐在床沿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
“我不要听你解释。”她猛得掀开被子,用近乎吼的声音把他胸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可怜的阿毛,心惊肉跳地胡乱说着“好……我……”,把老榆树下想好的心里话活生生吞进了肚里。
水珍合衣蒙头一个晚上。
阿毛床沿上呆坐一个晚上。
阿毛不是不想钻进被窝,而是不敢打扰气头上的水珍。要是早知道明天回来时水珍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说什么也要钻进被窝,把藏在心里的话告诉水珍:我阿毛是爱你的,我阿毛今生就爱你水珍一个,既然你不去检查,我也不去检查了。阿毛甚至这么想,要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水珍就不会去死,水珍仍会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