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和朱小妹开始了原始的物物交换。
一个把东西交到另一个手上,另一个泡上浓茶放在桌子边。阿毛不习惯红茶浓烈的苦味,几次想告诉朱小妹,凉好几杯白开水就可以了,但想着红茶是朱小妹奉他为座上宾的待遇,也就顺水推舟,显出一副酷爱喝红茶的感觉,不再大口狂饮,而是斯文地小口品呷。他这么做只是显示自己喝茶有品味,却给了朱小妹“烫得喝不上口”的错误xìn hào,于是,这个女人再一次提升对他座上宾的待遇,事先把红茶泡好凉着,然后坐在八仙桌前等他。以前话中有话的斗嘴没有了,而是像热恋中的小夫妻,温馨甜蜜,默契自然——他跨进门,她问:“来啦?”他回答:“来了!”坐下后,他边喝边倒,喝完四五开后微笑地点头,她也微笑地回以点头,然后他搓搓手心,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意思是他该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站起来,把余茶倒入桌角边的废水甏,意思是说,你是可以回去了。
这样的交换持续到中秋节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阿毛喝完茶后没有微笑地点头,以一副凝重的表情看着朱小妹。朱小妹两手托住腮帮,可爱的像一只小花猫,也回他一个凝重的表情。阿毛长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朱小妹忍不住开了口:
“有心事?”
“嗯。”
“啥心事?”
“不好说。”阿毛声音呜咽,像从鼻子里发出的。
“茶叶不香?”朱小妹把头凑到茶杯边。
“不是。”
“那为啥?”
“不好说出口。”阿毛低下头。
“你是不是男人,扭扭捏捏干吗?”朱小妹显得很爽快,“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
阿毛推开茶杯,对着朱小妹的眼睛,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想和你睡觉。”然后,他将舌尖上几瓣细小的茶末吐在地上。
朱小妹以为阿毛开玩笑,嬉皮笑脸地问:“你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阿毛小半截舌头伸了回去,眉头还是紧锁。
朱小她刷地站起来。既然不是玩笑,那就太不像话了,看在鸡蛋糕的份上每天泡杯红茶,算是给足面子了,现在倒好,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了,她以加重八分的声音问:“我是队长的娘子,你是啥东西?”阿毛嘴里的小半截舌头又一次钻出来,还微微上翘,让朱小妹想到了引诱上钩她的鱼饵,怒不可遏地继续说,“不要以为吃了你几个鸡蛋糕,你就可以得寸进尺了。把舌头吞进去,看着就想吐。”
“我是认真的。”阿毛一本正经地回答。
竟然厚颜无耻地说是认真的,朱小妹真想甩个巴掌过去。也怪自己贪心,鸡蛋糕才值多少钱!儿子想吃,到县城去买就是了,何必要接受他的马屁!这事要是传出去,那不成笑话了,过几天富文也要回来了,必须马上和这个家伙划清界线,否则,没准他还会说出恶心的话或者做出恶心的事,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人民币——有十元的大钞,也有五元二元,还有几角的小钞——重重地甩在桌上:“这是鸡蛋糕的钱,不少你一分,以后不要来了,否则看富文会不会打断你的腿!”原以为跷脚收了钱后马上滚蛋,没想到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不但不接钱,反而皮笑肉不笑地问她:
"要不要听理由?"
理由?除了吃他几个鸡蛋糕外还有啥理由?难道几个鸡蛋糕要用她的身体来还?朱xiǎo jiě差点气晕过去,想想自己真太傻,每次放的茶叶和鸡蛋糕也差不多价格,这些好茶叶喂狗了,她的鼻尖上沁出汗珠,气吼吼地说,“你走,以后不要跨进我家屋门,不然,我真叫富文……”没等后面的“打断你的狗腿”说出口,阿毛接过了话,声音不大,不急不躁,却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你必须答应。”
必须答应?难道攥了她的把柄?朱小妹真被阿毛这句话吓住了,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为啥?”
“到县里去告你男人,告他qiáng jiān梅花!”阿毛昂起头,说出了隐藏于心的谎言。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计划,一个秘密的计划。这个计划没实施前,他曾犹豫过,总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用告陶富文qiáng jiān梅花这个理由要挟她,这不是堂堂正正男人做的事。几个月前梅花让他给陶富文送点东西,她说不定就可以拿8分工,他死活不肯,这次却用鸡蛋糕来要挟朱小妹和他睡觉,报复陶富文,卑鄙吗?卑鄙!所以,五天前刚跨进她家门厅的时候,他表面上装得很轻松,脸上其实烧得厉害,不敢正视朱小妹的眼睛。今天话说出口后,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达到目的,自己不是太亏了,他这么想着,正视着朱小妹有着黑色大眼珠的眼睛,等待她的反应,甚至做好了她把茶杯扔他头上的准备。
朱小妹是抓起了面前的茶杯,但没有扔向他,而是重重地举起又重重地放下,飞溅出来的红茶水像蠕动的蜗牛,缓缓爬到他跟前,从桌沿滴在他蓝色的解放鞋上。朱小妹怎会相信阿毛的话,鼻子里哼一声,眼睛里却湿润起来:“富文qiáng jiān梅花?他人在县里,怎么睡的?你造谣会天打雷劈的!”
阿毛眼睛迎着朱小妹湿润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没造谣。那是6月份的事。梅花一个人在家,我姆妈被你叫来照顾前进,队长到我家把梅花睡了.”阿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眶里竟湿润了,“其实我早就想告他,是梅花不让我告,梅花说告了队长,她就没有miàn pí活下去了。为了梅花,我忍气吞声.”
“所以,你就买鸡蛋糕给我儿子吃,说是拍我儿子马屁,其实是想接近我,你已经预谋了很久,从第一天买鸡蛋糕开始你就预谋了今天说这些话?”朱小妹的眼泪滑过红红的脸颊,粉嫩的两腮,滑进了洁白细瘦的脖子。她前胸的**上下起伏,重重地声音不也再悦耳动听,像夏天里失去同伴的知了,“古阿毛,你想过没有,富文不承认,你告得了?!”
“告得了,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哥是公安局长。”阿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朱小妹不放。他白天在县里补鞋,认识公安局领导的弟弟很正常,朱小妹肯定相信这话。
朱小妹的确相信了这话。几乎要崩溃的她恨阿毛提出不要脸的要求,更恨富文又一次在外面沾花惹草。可富文是她的依靠,是两个儿子的阿爸,她能眼看着他坐牢吗?不能,绝对不能。让阿毛睡一觉看来逃不了了,可是,富文要是知道自己被跷脚的阿毛睡了觉,她脸往哪儿搁?富文不要她了,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逼迫她向阿毛提了一个要求,她事后想起来觉得可笑无比,她对阿毛说:
“我想好了,可以。”
“真的?怎么睡?”阿毛松了一口气,第一次骗人,他想不到会取得这么成功的效果。
“我和你睡一头。”
“那不行!队长怎么睡梅花的,我就怎么睡你。”阿毛喝了一大口红茶,茶水从他嘴里漏出来,流在了突出的喉结上。
“你说。”小妹显得很平静。
阿毛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痛。
“这是哑巴的主意?”
“我的。”
“你为啥也要这么做?”
“公平嘛,不然,我亏大了!”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朱小妹冷静的眼睛盯着阿毛,仿佛透过毛孔和皮肤,可以看到跳动的心和流动的血。
“说。”阿毛侧着头。
“第一件,就睡一次,时间我定。”
“好。”
“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哑巴。”
“好的。”
“第三件事,以后不到县里告富文,否则,我就告你qiáng jiān我!”朱小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等待阿毛的回答。
“行,全答应你!”阿毛把嘴里的唾沫咽了下去,高兴响亮地回答。
朱小妹收起阿毛面前的茶杯将茶水倒在地上,眼睛看着地上的茶汁,轻轻地说:“你可以回去了。”
“那啥时候?”阿毛仍坐在凳子上,他巴不得现在就到房间的床上。
“你放心,既然答应了,我不会反悔的,到时,我会来你家告诉你。”朱小妹声音像冬天里面结冰的湖面,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你来我家通知我?”阿毛觉得纳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通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你就不怕梅花和我姆妈怀疑?”
“难道让我儿子蹲在床边?”朱小妹摔出这句话后走进灶屋,不管阿毛走还是不走,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灶屋后重重地闩shàng mén栓。
那天晚上,朱小妹失眠了。自己过几天让跷脚睡觉,心里有气,后悔着自己的承诺,又想不出保护男人的办法而担惊受怕。阿毛认识县公安局领导,万一真把男人抓了,自己怎么办?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毛告男人,最后,她还是坚定自己付出身体是值得的——宁愿自己的身体受玷污,也不能让男人坐牢。
想当年,自己作为汤家浜的第一měi nǚ,鹤立鸡群,远近闻名。汤家浜虽是前进公社集镇,人口不多,商贸也不发达,下午更是冷清得门可罗雀,但哪家哪户不知道她的名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八岁那年,到家里来向父母讨要八字的煤婆差不多把门槛都踏平了。隔壁队的胆子比较大的几个小伙子,还自己跑shàng mén来毛遂自荐,恨不得明天就把她娶回家。她不是没有中意的,最后她还是听从母亲的意思,嫁给了陶富文。
跟男人睡到一张床上后,男人什么货色,她心里最清楚。刘美英、陈德荣、肖林娟……这些女人中,男人分别睡了她们几次,在哪睡的觉,都能说个**不离十。刘美英的一对儿女长得像男人意味着什么,男人两次趁自己回娘家时在自家床上睡了陈德荣,肖林娟嫁给那个比她大**岁的光头男人陶国林的第七天晚上就被男人睡了,睡完后男人给了她10斤粮票。那些女人都是**,那些女人的男人也全是窝囊货,几斤茶叶几担西瓜便能堵住嘴巴捆住手脚,不像阿毛一根筋,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她心里骂过那些男人那些女人,一个人也偷偷地哭过,也曾发誓要让男人在她面前做个解释,可富文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哑了言。
那是生下胜利后的第二年发生的事。
那年初秋,队里就有风言风雨传到她耳朵,说什么富文经常深夜到刘美英家串门,刘美英亲切地管富文叫文哥,等等。无风不起浪,男女间的风流韵事,最后听到的肯定是当事人的配偶,事情都传到她耳朵了,全队的人岂不个个都知道了?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像苍蝇叮皮肤,也像蚊子螫肌肉,恨不得马上揍男人几个耳光。必须让他当面解释清楚,否则跟他没完,她一遍遍地替自己打气,可没等她开口,男人已经用眼神堵住了她的嘴——不知怎的,面对男人的眼睛,竟然不敢开口问,就这样忍着,咬着牙忍着,默默地忍了近一年。第二年夏天,胜利不知怎么了得了重感冒,烧得厉害,她想让男人直接到县人民医院给儿子看病,可男人却把赤脚医生叫到家里,配了点退烧药就完事了。翌日,儿子的烧不但没退,反而越烧越厉害,两人吵了架,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男人吵架。她大声嘀咕,她不好,她知道他眼里刘美英好,男人竟然二话没说,扇了她一个耳光,大声地吼叫:“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她捂着脸,泪水模糊了眼睛,鼻涕流进了脖子。自那以后,在男rén miàn前她哪敢提那个事,不光不敢提,还会瞒着富文给吴秀龙送香烟,送茶叶。她成了男人的帮凶,默许了男人睡刘美英,更假装对男人睡陈德荣,睡肖林娟不知情。
怎会不知情?!
可除了假装不知情外,还能做什么?有时她想,男人在外面到处睡觉,别的女人早要死要活了,自己要是也往河里跳,把农药往嘴里灌,拿菜刀在手上割,男人会不会收心?自己不这么做究竟是什么原因?
“是骨子里的虚荣感,使我能忍受富文的一切”。
“队长的女人,这是一块身价的招牌子,我可以失去一切,但不可以失去这块金字招牌。”
是的,队长的女人,做的比人家少,工分拿的比人多。富文,不光是她的男人,是她两个儿子的父亲,更是她的依靠,她的脸面,她的骄傲!
绝不能失去这块牌子,不能让富文去做牢,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