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马上离开的朱小妹用力拉灶屋门的一瞬间,正好是梅花推灶屋门的一瞬间。门内门外两个女人一个拉和一个推,时间一致、方向一致、用力也一致。朱小妹因用力过猛没有收手时间,手腕被转过来的门沿撞了一下,疼痛使她不由地发出“啊”的惊叫声;睡眼朦胧的梅花根本来不及平衡上身,双手像空中飞舞的花瓣,脚面磕在门槛上,人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朱小妹怀里,喉咙里“啊”的一声与朱小妹“啊”的惊叫声实现了惊人的重叠。相互站定后,梅花退回到门槛外,看着嘴角还挂着泪水的胜利,比划:“怎么啦?”
不懂哑语的朱小妹摸着腕上红红的印子,以尴尬的笑容算是回答了梅花的哑语,低头对胜利和前进说着“跟阿婆和梅花婶婶说再见”的话,跨出门槛。梅花扯着朱小妹的袖口,比划:“你骂胜利了?”母亲忙对媳妇比划:“没骂,胜利想吃鸡蛋糕,咱家没有,这不,小妹现在到县城买去。”母亲当起了媳妇和小妹之间的翻译,媳妇比划一个动作,母亲翻译给小妹听,小妹回答后母亲再比划给媳妇。两个女人,在母亲的协助下,你来我往地交流着——
梅花看着小妹的脸:“我想问个事,昨晚阿毛把你送到哪里?”
“树林边。”
“没记错吧?”
“没有,过了大树林,我让阿毛回去的。”
“哦。”梅花皱着眉头:“娘家的狗凶吗?”
“狗?”朱小妹不懂梅花的意思,摇头,“我娘家不养狗。”
“阿毛昨晚说,你娘家的狗叫声可凶了。”
“阿毛这么说?”朱小妹心蓦然一惊。
“这么说的!”
“那……大概是我娘家隔壁的吧,叫得是很凶。”想不到阿毛乱七八糟瞎扯,朱小妹拍拍胜利的头,一副爱怜的语气继续说,“就是因为隔壁那只狗,所以没带胜利和前进回家,怕吓坏他们。”
梅花还想比划,母亲还想翻译,但朱小妹已经拉着胜利和前进的手,奔出灶屋了。额上淌着虚汗,背心流着冷汗,三步并做二步冲到屋外泥场,像从火海浓烟中逃生出来的幸存者,重重地喘了口气,嘴和鼻子共用呼吸了外面新鲜的空气。想想还有点后怕,看来昨晚那一夜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她不敢想像那一天到来后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富文会感谢她的付出,把她永远留在身边,还是一脚把她踢出家门,让自己钉在耻辱架上?还是……她仿佛感到自己被捆绑着双手走在游街队伍中,路两旁的人们睁大轻蔑的眼睛,啐出发黄的唾沫,举起腌臜龌龊的菜叶瓜皮和砖块砸向自己,而她,披头散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胜利说阿毛叔买的鸡蛋糕又香又甜的话,以及朱小妹和媳妇的对话,像一块未煮熟的鸡屁股,哽在母亲喉咙里,连喘口气都累。她不是心痛买那钱,而是隐约觉得儿子有事瞒着她和媳妇。胆小老实,没有说过谎话的阿毛为啥要欺骗她和媳妇,难不成现在媳妇大着肚子,儿子憋不住了到外面拈花惹草了?即使是这样,也不会傻到去碰队长的娘子。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真要是这样,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吗,儿子祸闯大了!
“儿子没这个胆。”
母亲一整天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可马上被脑海里留下的小妹离开时紧张的眼神所否定。两人一定干了不可告人的事情,而且在来不及商量自圆其说的话后分开,所以才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而且儿子买鸡蛋糕和昨晚两人可能干的事情有一定的联系——儿子买鸡蛋糕取得小妹好感,然后就和小妹勾搭上了。母亲不住地拍自己大腿,嘴里“啧啧”地埋怨着:
“都怪自己不好,让儿子送小妹,要是自己没说,他也不会有机会接近小妹。”
吃晚饭时,梅花眼睛看着鼻子匆匆扒了三口饭就放下碗筷。阿毛以为梅花还在为昨天晚上的话生气,本想解释一下,想想在母亲面前也就算了,饭后,他来到房间,见梅花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嘟着嘴,摸着隆起的肚子想心事,厚着脸皮,上前比划说,他昨天晚上不是梅花想的意思,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梅花没有理会阿毛的比划,掀开被子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床顶发呆。
母亲收拾好碗筷,把儿子叫到西厢房。母子之间,没有不好开口的话,儿子必须说清楚其中的缘由。阿毛坐下后,母亲没有拐弯抹角,开口就直奔第一个问题,给胜利和前进买过鸡蛋糕吗?
“买过,买了好几次。”从母亲的眼里,阿毛读出了母亲的愤怒,他没有否认,也不敢否认。泥水里洗萝卜,越洗越黑,给朱小妹家送鸡蛋糕持续了半个多月,外面虽然包着草纸,但大白天的,村里人不会不看见,人多口杂,好事之徒乱搅口舌很正常。阿毛最讨厌那些搅舌头的村里人,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专搅东家长西家短的村里人,看哪家穷哪家苦就踏人船欺负,看到有权有势就热面孔贴冷屁股,一心巴结讨好。阿毛又吃不准母亲问这话的缘由,所以停顿几秒后犹犹豫豫地问:“姆妈,你为啥问这个问题?”
儿子承认了,看来所有的预测都可能是真的了,母亲的鼻尖上都冒出了虚汗,紧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为啥要给他们买鸡蛋糕?
见母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阿毛不死心,继续追问:“谁告诉你的,小妹,还是……”
“你还亲热地叫她小妹。”这回,母亲加大了声音,很生气,“阿毛,你为啥这么糊涂,她是队长的娘子,你怎么这样!”
母亲拉开嗓子说话的样子让阿毛否定了刚才的猜测,笃定是朱小妹告诉母亲的,心想,母亲知道也就算了,绝不能让梅花知道这事,梅花一旦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虽然心里恨着朱小妹嘴巴不严,表面上却风平浪静,还装出无辜的样子问:“姆妈,我怎么啦,谁告诉你的?”
母亲把上午胜利和前进看见朱小妹后吵着要吃鸡蛋糕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儿子。阿毛越听心越宽:朱小妹也没说,只是母亲的猜测,郝红着脸,嘿嘿地笑着:“姆妈,干吗发这么大的火,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梅花。你也晓得,队长给梅花记4分工,她急我也急,又不晓得从哪下手。我这脾气,直接拍队长马屁是不可能的,后来,一位补鞋的大叔教我,要农村包围城市,就买了鸡蛋糕给他儿子吃,想不到他儿子一吃还上了瘾,没法,就一直买了十来天。”
“那……小妹为啥避开这个话题?”母亲蹙着眉。
“可能怕越抹越黑吧。”
阿毛一本正经的样子骗过了母亲前两个问题的疑虑,但母亲心仍悬着,总觉得媳妇和朱小妹两个话中有话,盯着阿毛的眼睛,抛出第三个问题:昨天晚上,儿子是否真把小妹送到村口了,是不是真听到小妹娘家的狗在叫?
“是啊。”阿毛很肯定。
“那……小妹说你送到树林边,还有,她说她家没养狗。”
阿毛心一紧,但随即嘿嘿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啥事呢,原来就这事。那片大树林就在她家村口只有二畦田的距离,我说的村口与小妹说的树林没啥两样。那狗叫声,好像是从她家屋廊下传来的,或者是她隔壁家的狗也说不定,反正那狗叫得挺凶。”看到母亲仍疑惑的眼神,干脆蹲在母亲膝盖前,郑重其事地说,“姆妈,我啥时候骗过你!”
“真不骗我?”母亲不放心。
“真不骗你。”
母亲终于露出笑容,摸着阿毛蓬松的头发,吐出了心中的忧虑。她说,一整天来,心急个不停,怕儿子一时糊涂碰了小妹,儿子要是犯了事,有个三长二短,她也活不下去了,现在放心了。末了,她补充说:“梅花今天也忧心忡忡的,一整天都没和我说话,等会儿跟她解释一下,她是个没有心计的好姑娘。”
阿毛做好了娘子问同样问题的准备,可她却采取另外的方式表示对他的不满。已经躺下的她,看见阿毛tuō yī服想睡觉,蹦起来“啪嗒”一声拉断床栏边的电灯线,房间里一片漆黑,阿毛两手按在床沿上,没有发火也不想发火。对梅花发什么火呢,正如母亲说的,梅花是个没心计的女人。要是昨晚她生气是误解他意思,今天肯定是担心他的不忠,担心她碰了朱小妹。“你向我保证,为了这个家,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那天梅花在他面前的比划仍很清晰。可怜的梅花,无辜的梅花,一丝愧疚感像微弱的煤油灯火在阿毛心里闪现,他挪到床角伸手抓着电灯线,抓了几次都没抓着,正疑惑不解时,梅花把电灯线重重地放到他大腿旁,线头上承重的铁圈砸在床沿上发出的闷重的响声,跟敲打破铜鼓发出的声音惊人地相似。阿毛借着声音把灯线拿在手上,摩挲着冰冷的铁圈。阿毛最怕梅花不声不响,不理不睬,哭闹过后肯定会有平静,就像暴风雨过后天上会有彩虹,可梅花把肚里话闷在心里不哭不闹,搞起持久战,这是阿毛没有想到的。
灯线断在线头处,需要梯子爬上去才能接住。阿毛没有接灯线,他慢慢起身,划亮火柴,点亮了搁置在门后,满是灰尘的煤油灯,然后脱掉衣服,躺在娘子脚头。写字台上黄黄的煤油灯光很弱,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但是,它努力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