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上升腾的水汽,像一缕薄薄轻柔的帘子,把梅花和阿毛隔为两个空间和世界。帘子外的梅花倒好热水,看也不看阿毛的脸,走进了房间。帘子里的阿毛有口难辩:娘子太单纯了,为啥就没想到被队长睡了后,怀上种了呢?但单纯的娘子又怎么能想得到,睡一次就怀上了,每天睡觉的男人却怀不上?阿毛捡起地上的杯子,晚上和朱小妹睡觉的兴奋已荡然无存,现在哪有心思喝茶,更何况自己喝惯了冷开水。
这怪谁?娘子还是自己?
还有,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
梅花和衣躺在床上,一肚子的委屈。阿毛怎会想到她和其他野男人睡觉的腌臜事,这是对她人格的污辱。嫁过来,阿毛是她唯一依靠的男人,只要他高兴,干多少活吃多少苦都无所谓——第一次下地劳动敲麦泥,手心的水泡像透明的玻璃珠,用针扎破用紫药水擦过后痛得钻心,没有埋怨的话;农忙第一天,咬牙挥镰刀割稻,腰酸背痛地撅着屁股走回家,也没有不高兴;被队长睡了,知道阿毛心里不好受,用身体弥补了对他的愧疚,下身虽痛,咬牙也坚持了下来,只要他需要,再多痛都忍着……梅花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可怜,捂着被子哭了起来,心里一遍遍地骂阿毛:
“死阿毛,臭阿毛,跷脚阿毛。”
“你怀疑我,我也要怀疑你,刚才你和朱小妹出去,难道就没事?什么狗叫声,什么送到村口,说不定送到床头呢。”
“明天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见阿毛推门进来,梅花把被子蒙住头。阿毛轻捋着梅花露在被子外滑如绸缎的头发。梅花是个爱清洁的人,经常用楸树叶敖汁洗发,多余的楸树叶汁储存在罐子里给他洗,洗完后,还会对着他的头看很久,梳个四六开或三七开,有时还会梳个中分,然后抿着嘴偷偷地乐。经楸树时洗过的阿毛头是她雕琢的工艺品,越看越喜欢,最后总是以竖起拇指收场。捋着梅花的头发,阿毛不自觉地想到了梅花的可爱,梅花的单纯。
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骆驼,用被子蒙住头的梅花哭声越来越想,鼻涕也流了出来,她伸出右手比划着让阿毛给她拿手绢。阿毛递上手绢,一把掀开被子,把手绢放在梅花鼻子上,轻轻地擦着。梅花闭着眼睛,她不想看阿毛。阿毛擦完梅花的鼻涕,想用指尖掰开梅花眼睑,他想把心里的疙瘩比划给梅花,他不想让梅花误会自己。倔强的梅花,任凭阿毛怎么掰她眼睑,就是不睁眼,两手不住地比划:
“我不想听你解释,也不想和你说话,你就睡我脚头。”
阿毛不再努力,扯过被角和衣躺在梅花脚头。这是阿毛第一次睡在梅花的脚头,以后只要两人闹上矛盾,阿毛就在梅花的脚头过夜。
朱小妹来领胜利和前进时,母亲正给哥俩穿衣服。胜利用被角捂住肩膀,说先穿衣服,再穿裤子。前进也说,我听阿哥的,先穿衣服,再穿裤子。母亲乐呵呵地回答,好!阿婆都听。这下,胜利抓住被角,问,先给谁穿?前进探出小脑袋,说先给哥哥穿,因为他比我大。胜利大声地说,先给弟弟穿,昨天我先穿的。母亲故意两手一摊:
“婆婆走了,你俩自己穿。”
“那……石头剪刀布。”胜利想出办法。哥俩蒙住被子,开始了石头剪刀布。胜利赢了前进,前进老实地伸出两手,让母亲穿上汗衫。母亲给前进穿了汗衫和毛衣,又给胜利穿了背心和毛衣,哥俩这才掀开被窝,站在床上。母亲轻轻地刮哥俩的鼻尖:
“这么牛皮,等会儿告诉你姆妈。”
“我不怕。”胜利说。
“我也不怕。”前进说。
“为啥不怕,你姆妈没打过你们?”
朱小妹推开房门时,阿毛母亲忙问她,为啥这么早就回来了?朱小妹回答,娘家没什么大事,只是弟妹和母亲吵了一架,一生气回娘家了,今天一早她弟弟把弟妹接回家了,弟妹也向婆婆认了错,家里和好如初了,她还解释说,今天富文培训回来,所以急着赶回来了。哥俩一见到朱小妹,脚上装弹簧了,跳起来齐声说:“姆妈,我要吃鸡蛋糕。”
“现在哪有鸡蛋糕?”朱小妹随口回答。
“你骗人,不是说好的,我们睡阿婆家,你给我们吃鸡蛋糕。”胜利把母亲手中的裤子往地上一甩,跳到地上,拉开房门跑进了灶屋。
母亲不知底细,跟着胜利来到灶屋。这两孩子太有福气了,小妹每天给她买鸡蛋糕当早饭吃。一个鸡蛋糕五分钱,每天不要花掉两毛钱,母亲心里算计着,带着愧疚的脸色说:“阿婆家没有鸡蛋糕。”
“阿毛叔没给你买?”胜利奇怪地问。
“阿婆不喜欢吃。”母亲打开壁橱,让胜利看,“阿婆家真没有鸡蛋糕。阿婆给你煮了碗粥,还有自家做的臭毛豆,好吃着。”
“我吃鸡蛋糕。”胜利不依不饶。
母亲见小妹从房间里走出来,带着责备与歉意的口吻说小妹,要是小妹早点告诉她,胜利要吃鸡蛋糕,她肯定会让阿毛一早去买,可现在来不及了,母亲然后征求小妹的意见:
“要不,对胜利说一下,就喝点粥吧。”
朱小妹这才想起昨天的话,不能让胜利说出阿毛买鸡蛋糕的事,否则怎么圆场?她生气地看着儿子,责备儿子心太急了,等会儿她会上县城买的,还要奖励儿子馄饨吃。停顿几秒后,微笑地问儿子:“要不现在就去买?”哪知儿子根本不懂她的意思,“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嚷:“姆妈骗人,我现在就要吃鸡蛋糕,阿毛叔买的鸡蛋糕又香又甜。”
最不会撒谎的,就是孩子。知道梅花怀孕后,儿子买回家四个鸡蛋糕,梅花吃了二个,她吃了二个,记忆中就这么一回,胜利什么时候吃到过儿子买的鸡蛋糕?母亲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小妹,问:“阿毛给胜利买过鸡蛋糕?”
朱小妹假装没听见母亲的问话,拉过前进的手,又低头将胜利拉到身边,往门口走去,嘴里埋怨着:“哭啥,姆妈现在就带你县城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