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向农户分发当年最后一次大米。
队里分米量按照口粮、工分和出灰数五三二比例计算,全年共分五次米——阳春三月金色油菜花遍布田野时,黄霉季过后晚稻刚抽穗时,双抢大忙后稻谷全部入仓时、冬至前家家户户忙着烧赤豆糯米饭时和春节前夕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时。阿毛家三口人,是队里除五保户以外口粮最少的,要分到足够点的米,只能出钱买工分。160斤大米、3担稻柴让阿毛家喜笑颜开,母亲忙着把糯米洗净晾干,准备明天碾粉做团子和赤糕,梅花高兴地坐在灶跟拉风箱。外锅煮着明天做团子馅用的赤豆,一股淡淡的豆香溢满整个灶屋。风箱嗄吱嗄吱叫着,梅花的心欢快地跳着,她让母亲多淘几锣米,今年多做几笾赤豆团子,春节时让娘家带一笾回去,也让弟弟mèi mèi高兴高兴。
下午分到米的家庭都笑逐颜开,男女主人都忙着洗碗刷锅和淘米烧饭,小孩们在队里的水泥场上玩着“官兵捉强盗”游戏。整个村庄傍晚时分烟囱里飘荡出的炊烟都比平时浓稠许多,大米的香味像归家游子舍不得离开母亲,盘旋在屋顶上方。天色暗了下来,阿毛见帮不上什么忙,拄着拐杖来到水泥场上。正玩得起劲的小孩们全部脱了只剩球衫,满头大汗地在水泥场上跑着乐着,大一点的“官”追逐着躲在最后面的“强盗”,嬉笑声在场上回荡。阿毛把拐杖放在一边,蹲在场边,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的童趣。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游戏,也是穿着这样的球衫,自己就是其中的玩伴,还有富文,还有良平,富文扮“官”,他扮“强盗”,躲在良平等一帮伙伴的后面,良平叉开两手,千方百计阻止着富文捉他,然后,他扮“官”,富文扮“强盗”,在场上跳着蹦着乐着笑着。
眼前走来了祥根。这个胡子拉碴,蓬乱头发的瘦弱男人,手里拎一只北京鸭,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向阿毛摇头,嘴巴往手里的鸭子呶着。又到队长家求情借米了,阿毛理解他家的苦,五个孩子,靠巧英一个女人支撑全家,下午肯定没分到多少米。阿毛细细地打量着场上正玩得起劲的孩子,祥根两个儿子不在中间。这一刻,场上的欢笑声顿时沉入了海底,四周一下子寂静一片了,祥根刚才无奈的苦笑在他眼前来回晃动。尊严不能当饭吃,除了厚着脸皮跑到陶富文家求开恩预支几十斤大米过个春节,做丈夫的,做父亲的还能怎么样?阿毛拄着拐杖,跟在祥根后面,他要看看这个可怜的男人是怎么低声下气讨好队长的。
陶富文家屋门紧闭,原本大捆的干柴均扎成小捆,一小捆一小捆地堆放在场角廊角,显得拥挤不堪。祥根把北京鸭放在门槛外,犹豫几秒后敲门了,一下、二下、三下……直至第八下的时候,门内传出朱小妹的声音。
“谁啊?”
“我,古祥根,富文在家吗?”
“有啥事?”
“借点米。”
门“嘎吱”一声打开。朱小妹拎着门栓站在里面,陶富文跨出门槛后,门又“嗄吱”一声关上。祥根的脚步跟着陶富文来到东墙角的柴垛。柴垛一边的柴禾已被抽去,中间也已抽空,剩下的那一半像被挖了心脏的公鸡。陶富文从柴垛里抽出一小撮麦秸,抓着秸根,用麦穗拍打着发黄的柴垛,问:“这么晚了,来啥?”
祥根没有急于回答,他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递给陶富文,拿起火柴给陶富文燃上后,给自己燃了一根,说:“过年了,五个孩子五张嘴,不借米不行哪。”祥根说完这话后大概狠狠地抽了口烟,重重地咳嗽几声后把烟蒂扔到地上,还用脚拧了两下,“本想陪你抽几根,你看我这身子,也快了。”
“没分到?”
“分是分到了,可30斤米不够吃!春节期间,巧英娘家还要来作客人,不烧镬子米饭招待他们,这张脸没地方搁哪。”
陶富文眼睛看着祥根的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吐出一丝烟雾。阿毛看得很清楚,陶富文把烟雾全部吸进了肚里,他怎么连烟雾也舍不得吐出?阿毛这样想着,陶富文忍不住咳嗽一声,嘴里鼻子里才飘出一丝淡淡的烟雾。
“队长,谁家没有三五个孩子,孩子大了,会还上的,我虽没几年活了,但兴许看得见。”祥根补充了一句。
陶富文把烟搁在嘴唇上,为难地说:“透支户实在太多,队长端平这碗水,难哪!”
祥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给陶富文夹在耳朵上,近乎央求:“我家要求不多,就预支100米斤,明年你给扣上。”
陶富文把燃尽的烟蒂文扔在脚下,也用脚尖狠狠碾了几下:“要不,你花钱买点工分,我给你买足10分工,让秀龙重新算一下你家的分米量。”
“陶队长,玩笑开大了,家里有钱还会来求你预支?”祥根显然没有预料到陶富文会这么说,停顿了几秒后,又加大声音补充说,“大年夜家里的菜钱,都不晓得在哪呢!”
前廊下的鸭子这时“嗄嗄”叫了起来,还扑腾着被捆的翅膀原地跳出了几米,祥根赶紧对着鸭子骂了几句:“你这鸭子叫什么叫,没见我和队长商量事儿呢。”
“那……”陶富文把耳朵上的烟拿在手上。
祥根随即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给陶富文点上。陶富文犹豫片刻后,打开屋门进入了屋子,几分钟后递给祥根一张皱巴巴的纸,说:“100斤,到秀龙那边去,明天一早开称。”
“陶队长,谢谢了!”祥根接过那张纸,微笑堆满了瘦削的脸。这个可怜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烟,分别夹在陶富文两个耳朵后,才边咳嗽边往回赶。
阿毛斜靠在柴垛边,轻轻地喘着气,见祥根走远后,走出柴垛,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