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生的那天下午,春雨蒙蒙。
温柔如丝的小雨点把刚吐出花苞的油菜叶冲洗得绿如翠幕,把阿毛家屋顶三间破瓦条也冲洗地像刷了一遍黑漆。
全新的粉色条纹毛巾平摊在写字台上,从下到上依次叠着蓝色小棉袄、大红抱被、灰色土布小尿布和毛线打的小鞋子,冒着热气的一碗用锅巴红糖泡的糖茶和一把手柄乌黑,刀口磨亮的剪刀放在台面中央,床边放着全新的紫红木盆,木盆里倒着大半盆温水,这是母亲和刘婶迎接孩子的准备工作。母亲还煮了一碗糯米粥,媳妇生下孩子后,她会亲手把粥连同红糖水一口口喂给媳妇吃,让媳妇分泌浓浓的奶汁。为了剪断连接梅花和孩子的脐带,刘婶把剪刀锋口对着灶膛的火苗烫了三分多钟,直到刀口显红为止。
接生前,刘婶埋怨母亲,为啥不关照阿毛早点回来,男人力气大,可以做个帮手,她现在也老了,不比当年有力了,万一梅花生不出来……母亲用手心堵住刘婶嘴巴。刘婶头颈一扭,嘴巴逃开母亲的手心,继续埋怨,钱可以等人赚,肚里的孩子不等人接,要么明天她过来,给梅花接生?母亲白了刘婶一眼,让刘婶啐痰,把不吉利的话吐掉。刘婶嘴里说母亲是个老封建,低头啐了口清痰在地上。母亲向刘婶解释阿毛不回来的原因,两个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下面的对话:
“阿毛说生意忙,反正回来也帮不上忙,多赚点钱也好。”
“生意忙就可以不管女人和孩子啦?”
“这是女人的事。”
“难道不是做父亲的事?”
“你讲的不是没道理。但阿毛说不定也有他的道理,去年买工分花光了所有的钱,今年还要花钱买,结婚时欠的钱也要还上,再说了,孩子满月、周岁哪一样不要花钱。”
“钱重要,还是女人和孩子重要?”
“当然女人和孩子重要。”
“阿毛是不是嫌梅花哑巴?他是不是变心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哪敢有这种想法,不过……”
“不过啥?”
“梅花怀孕后,阿毛好像是有心事,也没以前那样热乎了。”停顿片刻,母亲补充说:“大概梅花身体不肯给她吧。”
刘婶认同了母亲的想法:“阿毛回家后,你要好好说说他了,女人第一胎就这样,那以后怎么办?”
正说着,梅花嘴里开始“嗷嗷”吼叫,肚子开始慢慢有了征兆,上下起伏波动,像初夏翻滚着的麦浪。母亲马上蹲在前面,左手抓住梅花已汗淋淋的右手,右手比划,媳妇用劲,用劲,再用劲,孩子快出来了。刘婶翘着屁股蹲在后面,把耳朵凑近梅花肚子,成竹在胸地对母亲说,孩子应该进产道了,开始按压梅花肚皮,母亲也挨到刘婶旁边,按压媳妇肚皮。
梅花的吼叫声越来越大,殷红的血水渗入了棉垫,棉垫由灰白变成血色,由一小圈变成一大块,直至将整块棉垫都浸湿成血色。
阿毛到家时,梅花身边躺着一个婴儿。
大红抱被包裹着的婴儿小手捂着小耳朵,睡得很甜。阿毛伸手想抱她,梅花手指刮着他手背,轻轻地比划说,她刚睡着,没吃一口奶就睡了,让她多睡一会儿。阿毛执拗地抱起抱被,放在膝盖上看着熟睡中的孩子脑袋,正当他想解开抱被结时,梅花的手已经按在结上了,还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他。阿毛堆起笑容,比划: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我看一下才放心。”
“为啥不放心?”梅花吃力地抬起身。
阿毛还是打开了抱被。孩子的鼻梁不高不挺也不塌,他吃不准,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孩子的腿和他一样是瘸的,虽然他清楚自己因后天生病而腿瘸,是不会遗传给孩子的,但是,心情矛盾的他还是希望孩子和他一样,是个瘸腿。肉嘟嘟的两个小腿八字型蜷缩在抱被里,大小一致,长短一样,没有瘸的迹象,而且睡觉的姿势可爱极了,嘟着小小的嘴巴,呼吸轻而均匀,小手捂着小耳朵……阿毛伸出手指,在孩子鼻孔上方按了一下,看了三分钟后才重新系好抱被,放在梅花身边。梅花裹着方巾斜靠在床上,眼睛盯着阿毛的手和脸,没有笑容,没有比划,待孩子放到她身边时,豆大的泪珠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为啥哭?”他比划。
“女娃不好吗?”梅花一只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另一只指着头颈上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吴秀龙说你富了,你可以对我不闻不问了。我怀了孩子以来,你啥时候问过我痛问过我累?没有,一次都没有。刚才我差点连命都没有了,而你一回来就要吵醒孩子。看了就放心了?你有啥不放心的,难道女儿不好,难道女儿就不是你孩子了?”
“我只是看看。”
“看啥?”
“就是想看看。”
梅花的泪水越来越密集地从眼睛里淌出来,她不敢发出声音,母亲在灶屋做饭,她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哭泣。
母亲做好水蒸蛋,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了。同为女人的她佩服媳妇的坚强:当时,孩子的头才探了一点点,媳妇从头到腿全是汗水,声音嘶哑无力。生过孩子的女人都知道,最后使出的那点力,哪怕是小小的一点力气,就可以拔出一个大大的萝卜,可媳妇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有气无力地比划说不想生了,生不出了。关键时候怎能放弃?现场的产科医生刘婶超乎想像的冷静,一边指挥她按压媳妇肚子,一边让她用哑语和媳妇对话:不要急,深呼吸,一切顺利,孩子快出来了。刘婶心手相应地指挥着她和媳妇:一二三用劲,一二三用劲,媳妇终于顺利生下了孩子。母亲看到流泪的媳妇,马上把儿子从床边拉开,用手心擦着媳妇脸颊上的泪水:
“好媳妇,产娘不能哭,一哭老来眼睛要瞎的。有啥难过事对我说,有我在,阿毛不敢欺负你。”
“他……他没欺负我,……看到孩子睡得香,我高兴地流眼睛了。”梅花嘴角露着一丝难为情的微笑。
“没欺负就好,我给你煮了蛋,趁热喝。”
“我不饿。”
“这怎么行,蛋汤催奶,喝了它,奶水就出来了。明天我让阿毛买个猪蹄。”
母亲不容媳妇比划,伸手端过水蒸蛋,舀了一调羹后放在嘴边吹气。梅花顺从地张开嘴巴。看着媳妇咽下最后一口水蒸蛋,母亲拉着儿子的手来到灶屋。
灶屋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灶头上一对红色的蜡烛即将燃尽,细细的几根檀香也燃去大半,烛油在灶面上形成一圈红色带白的粘稠物,上面零星洒着点点香灰。母亲对着蜡烛,表情严肃,并让儿子马上对老祖宗发誓,以后不能惹梅花哭泣。阿毛一下子心慌了,竟然用手跟母亲比划:
“我……我没惹她生气,我……”
“我耳朵能听。”母亲声音打断了儿子的手势。
“我……只是想看看抱被里的孩子,是不是跟我……一样。”阿毛颤抖着声音。
“跟你什么一样,是个跷脚?”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烛光把她的脸也映得威严起来:“我要你现在发誓,以后决不能惹梅花哭泣。”
“我真没惹她生气,一打开抱被,她就哭了,我不晓得为啥哭。”
“我知道。”
“姆妈……你怎会知道?”
“她七里香你想儿子,女儿将来毕竟是人家的,她也想给你生个儿子。”母亲说,“你刚才的动作明摆着对梅花生个女儿有想法,这能怪她吗?她做得了主吗?以后,你绝对不能说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的话。”
“谁说我喜欢儿子,就不喜欢女儿了?”阿毛问。
“那你要看啥?”
阿毛语塞。
“这段时间,你啥时候关心过她?她肚子越大,你离她越远,可她还为你说好话,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母亲进一步责备儿子,“你生意好了,可以翘尾巴了,现在你是当爹的人了,必须好好对待梅花。”
“我知道。”阿毛双手合在胸前,对着快燃尽的蜡烛,发誓。
“保证对她好,要是不好,必遭天打雷劈。”